
五十六
刘志强在村里一发动,很快就成立了一个十二人的打井队,全是清一色的健壮后生,在张工测看出的地点忙碌开了。工地一侧搭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茅棚,供大家歇息。十二个人三班倒,4个人一班,日夜不停地挖。
这天已是第十天了,井至少打了十来丈,可仍不见水。
刘志强昨天干的是晚班,这会正在茅棚里睡觉。这些日子来,他的确是够辛苦的,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
现在当班的是大毛、三喜、志斌、德旺四人。井下只容得一人作业,四人便只得轮流下井。井口用粗木安了一个木吊车,用这土办法把挖出的泥土吊上来。这会是大毛、三喜、志斌在上面往上取土,德旺在下面挖。
忽然,听到井底轰隆一响,上面三人一愣,忙把耳朵贴住地面。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三人立时扑到井口,往下一看,漆黑一片。
“德旺———”三人朝下面大声喊。
没有人应。
刘志强被惊醒,忙一头钻出工棚,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德旺在……在下面……”三人说得结结巴巴,却没一人把话说得清楚。
“快,往上起绞!”刘志强说。
几人忙扑向吊车,一齐动手,可是手腕粗大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像坠着千百斤重物,居然绞动不起一丝一毫。
显然是井壁塌方!
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赶了来,围在井口哭喊着,叫嚷着,一片闹腾。
刘志强另换了一根绳索,系住自己的腰身。三喜一把抓住:“别下去,危险!”刘志强却已一头吊了下去,大毛、三喜便也跟着下井。
大毛、三喜用木头、门板把井壁撑住,防止再发生倒塌。刘志强抡着一把铁锄使力去刨塌下的泥土。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发现了德旺。“德旺!”他大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人显然已没气了,他就觉着头很晕,很飘。
大毛、三喜沉着脸子把德旺用麻袋吊了上去。
德旺的爹、娘、婆娘哭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
刘志强上得井来,一见德旺的爹妈,眼前一阵发黑。他闭着眼睛定了定神,便“咚”地一声跪倒在德旺的爹妈面前竟说不出话,两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僵硬得像钉在地下。
五十七
德旺家死一般的寂静。几颗星星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这低矮的泥墙土屋的凄清与落寞。
德旺爹妈和德旺婆娘坐在桌子上吃饭,三人都没有作声。德旺爹两个眉头蹙做成一堆,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光照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显得更黄,脸上的皱纹更深,像刀刻斧镂一般,清清楚楚地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德明妈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失子之痛使得她眼里的泪水居然从她手指缝隙间汩汩地涌出,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直渗进心底。德明婆娘埋着头,心里像刀剜一般,她拼力咬住嘴唇,想把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压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是长富。
德旺爹见是老村长来了,连忙起身让坐。长富虽然已撤了村长的职,可德旺爹仍叫他老村长。
长富叹了口气说:“嗨,多可惜!你们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家庭,偏偏德旺伢子走了。”
他这一说,屋里本来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就更加显得沉闷不安。德旺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摊,干脆什么也不吃了,朝他说:“老村长,你瞧瞧我这家,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德旺伢子这一走,扔下我们两个老的,还有他婆娘,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长富装着十分同情的样子说:“难哩,这叫雪上加霜。有你家德旺伢子在,日子还有个想头。你家德旺伢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好伢子,田里犁耙工夫样样来得,人又聪明,如今时兴外出打工,凭他的本事,一月赚回个千把块钱,日子还愁个什么呢?可是现在,唉!”
这番话又触动了德旺爹的痛处,一张脸就更加阴沉了,说:“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还能留到五更么?”
“是命也不是命,”长富说着从腰里掏出一瓶包谷烧往桌上一放,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怕你想不开,特过来看看。来,兄弟,今儿我陪你喝几口。”
德旺爹就很感动,说:“长富兄弟,你是个好人,只有你心里还记挂着我,这我心里清楚。”
长富说:“什么好人,我如今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德旺爹说:“起码你在我心里就还是老村长嘛!”转头对德旺妈说:“去拿一副碗筷来,再炒两个菜,难得老村长有心。”说着便去摸那杆竹脑壳烟袋。
长富见他去摸烟袋,便递给他一根“白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着。把一口烟吞到肚里后,打量着他的脸,又说:“兄弟,你以后过日子有没有个打算?”
德旺爹摇着头说:“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正擦燃了火柴准备吸烟的长富一听,马上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说:“别说泄气话。谁家里又没有一个两个难处呢?”
“这也是。”
菜炒上来了,长富抓起酒瓶给他和自己各人都倒了一杯:“来,边喝边说。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莫非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嘛,当然有,多用脑子想想就是。”
德旺妈就瞪了德旺爹一眼说:“他呀,生成的死木脑壳不开窍。”
“嫂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换了人我还真懒得管。”长富就把凳子移了移,凑近德旺爹的耳边说:“兄弟,面前就放着票子,你敢不敢要?”
德旺爹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睁大两眼看着长富好一会,这才说:“有这号事?不是作梦吧?”
“当然不是,”长富笑了一下,笑得古古怪怪的,“德旺伢子是怎么死的?不是打井死的吗?是谁叫打的井呢?不是县政府吗?”
德旺爹一听,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窜:“这———”
“这什么这,上法院打官司呀!”
“打官司?”
“对,打官司,就告他县政府。明知道是劳民伤财的事,还打什么井?要真能打出水,前些年打了那么多井,有哪一口井冒出过一碗半碗水来?”
德旺爹就闷着头只顾喝酒。
“能管用吗?”德旺妈小声地问。
“怎么不管用?如今就讲究个法治,”长富停了一下,又说,“官司打好了,叫政府赔个十万八万,他能不给吗?”
“真能赔个十万八万?”德旺爹瞪大眼睛问道。
“兄弟,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那倒也是。”
德旺妈一听,念起佛来:“哎呀,这可是瞎子婆婆天照应啊!”
德旺爹闭着眼睛一运神,说:“好,长富兄弟,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长富说,“万一输了,就当没这回事,又没吃亏。要是赢了,家里这道难过的坎也就过了。”
“来来,长富兄弟,我敬你一杯!”德旺爹抓起酒杯与长富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一会便印堂发红,两眼发暗。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这状纸的事,兄弟你可得帮我。”
长富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今晚回去我就帮你写好。”又灌下一杯,忙站起身,打着酒嗝道:“我该回去了。再喝,你们就得抬着我回去。”他嘿儿嘿儿地笑了两声,便摇晃着身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