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十三
在回来的路上,车子 沿公路飞驶着。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田野躺在光辉明耀的阳光下面,正是秋收过后的情景,处处点缀着圆圆的稻草堆。在长天下裸露着的一块一块的田土,这会在周大兴看来,仿佛都变成感情丰富的了,他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呼喊,看到了它们的渴求和希望。他遂只觉得血往上涌,千针刺面,铁青的脸一下就变作了紫红色。
李小刚说:“周县长,这事可不大好办。”
周大兴扭转头问:“怎么不好办?”
李小刚说:“水渠是当年何求书记叫挖的,您如果出面,何求书记肯定会有意见,而且意见最大的会是他的儿子何副县长,会说您是打击老领导来突出自己。”
周大兴说:“过去了的事,我们可以不予追究,但对于长富这种人,我们必须从严查处。这种人,不仅基层,在我们各级干部队伍中都有,而且为数不少,造成的危害是相当大的。”
“的确是这样,但这样的人太多了,一时谁也没法清除掉。”
“就是太多了,这才让我们感到忧虑。更可怕的是,有人会如此的贪婪,置老百姓的利益而不顾,廉耻全无。但我们不能因为太多而不去清除,就像一个人患了重病,不能因为病情严重而不去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李小刚叹了口气说。
“不处理,愧对老百姓啊!”周大兴也叹口气说,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地跳,并且回了几次头,那山,那村子,总是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使人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五十四
很快,长富给撤了村长职位,还给抓了去,判了五年刑,经何伟光出面周旋,改为监外执行,仅关了几个月。所吞并的款项必须赔偿,那幢三层楼的新房也由政府没收、拍卖。所欠每户的1800元的赔偿费也全都到了位,这确实让村民欢喜了好一阵,对干部的态度也明显有了改变。
村长这一职位,乡上已决定由刘志强来担任。
刘志强毅然辞去了建筑工程队里的工作。
刘志强是中午时分进的村,一走进熟悉的村巷,心里便有种莫名的亢奋。虽然这些年他打工在外,虽然在离家出走时曾发誓再不回来,可是,村里的一切,房舍、人,包括喂养的家禽和牲畜,都会不时地走进他的梦里,令他不安,令他牵挂。
爹在 家,刚刚从山脚下挑水上来,正蹲在阶沿上歇息。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眯起被渔网似的皱纹罩起的眼睛望了望太阳。就在这一刻,他发现一位高挑的年轻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当看清是自己的儿子时,便双眼放亮兴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回来了?”
“回来了!”刘志强笑着回答,又问:“爹,您还好吗?妈呢?”
“你妈在厨房里”爹忙转身朝屋里喊:“伢他妈,你看是谁来了?”
“谁呀?”妈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拍打着身上的柴灰草屑。一见儿子,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
爹便对她说:“炒两盘豆腐干、辣椒萝卜,我要和志强伢子喝两盅。”
菜很快炒好了,爹从柜里拿出一壶红薯烧,要与儿子促膝共酌。
在饭桌上,爹详细问了他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后,说:“志强伢子,你不该回来啊!城里那么好,你回来干什么?我和你妈是已老了,可你年纪轻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啦!”
“爹,”刘志强说,“周县长亲自到工地上来找我,一个县长,跑那么远亲自来找一个普通老百姓,你以前听说过吗?”
“没有,”爹说,“哪朝哪代都没有。”
“连县长都这么信任我,爹,你说我能不回来好好干吗?”
“该,该!”爹呵呵笑了,说:“爹今天高兴,来,我们喝酒。”
爹撮起嘴唇凑近酒杯,吸了一口,“口兹———”发出悠长的响声。闭一闭眼睛,感觉有股热辣辣的一条线往下钻。他摸起筷子筑齐了,又道:“来,呷菜!志强伢子,城里伙食好,你吃惯了,再回来吃乡里的这号伙食,你可得以后别后悔啊!”一口酒下肚,话居然也多了,夹了一筷子菜,边嚼边说:“呃,志强伢子,你打算怎么干?”
“打井!”刘志强瞧着爹说,“红莲村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有水。”
“这话对,”爹喝得兴起,居然把一只黑黝黝的大手舞起来说,“红莲村不能没有水。志强伢子,今天这酒喝得痛快,我给你讲段古吧。”说罢便又抓起杯子,很响地吸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我还是听你佬爷说的,说是很久以前,这山里有个孽龙洞,洞里有条孽龙。这条孽龙常常出来偷吃庄稼和牲畜,更为可恶的是,它还常化成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下山去诱拐糟踏良家妇女,四周百姓叫苦不迭。这事让天上的观音佛母知道了,观音佛母决心要除掉它。”
“后来呢?”刘志强问。
“别急,听我说嘛,”爹接着说,“这一日,观音佛母驾起五彩祥云往这山上赶来,在山垭口上,摇身一变化成一位年轻美貌的村姑,又用手一指,地上立时冒出一座面粉店来,村姑便成了开面粉店的老板。不一会,一风流倜傥的后生从山上走了下来,一见山垭口上的面粉店,口里不觉咦了一声,暗道:‘好奇怪,只两日未出山来,这里怎么就多出一家店铺来了?’忽地,又双眼放亮,早忘了刚才的疑虑,一双眼睛盯着村姑竟然一动不动地发了呆。村姑笑一笑道:‘小哥,要不要来一碗面?’后生忙道:‘要要要,美人下的面自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了。’‘畜牲,你是找死!’村姑在心里恼恨恨地骂道,嘴上却不说,只是手脚麻利地赶紧下了一碗面,面上放了葱花,很香,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油汪汪的,很好看。她说:“小哥,你吃面吧。若是喜欢,我再给你下。’……”
妈一旁笑着朝他嗔道:“你就只晓得翻古,筑饭啊!志强伢子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怕肚子早就饿坏了。”
“妈,不妨事的,您让爹说。”刘志强笑道。
“好,我说。后生闻到香味,就馋得直流口水,他接过面,几下就全吃进了肚里。忽然,他全身打了个哆嗦,一张脸全泛了白,两手捂住肚子,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原来,面条吃下肚去,竟然变成了一根铁链,一下把后生的肝肠肚肺全给锁住了。后生又惊又怒,突目切齿,要向村姑扑过去,村姑立眉恼眼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老实!’后生抬眼一瞅,面前哪有什么村姑,却是观音佛母,宝相庄严。他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现出龙形往山顶逃去。”
“我知道了,”刘志强说,“这后生便是那条孽龙,是观音菩萨用条铁链把它锁在山洞里。”
“是这样,”爹说,“那孽龙不老实,还要拼命挣扎,观音佛母一抖铁链,孽龙便疼得冷汗淋漓,大声叫唤着在地上翻滚,龙头乱晃,龙须一拐,居然把洞口撞缺一块,自此,就有一股泉水顺山而下。”
“爹,您是说我们这山里头应该有水?”刘志强睁大两眼忙问。
“当然有水。不是有句民谣‘平地有好花,高山有好水’么,谁说我们山里会没水呢?”爹说,“是何书记来挖断了龙脉,水这才藏地底下去了。”
“知道了,”刘志强欢叫一声,“只要往深处打,准能打出水来。”
“可是你千万别乱挖,要慎之又慎。”
“知道了,不找准地方,我不会胡乱挖的。”
五十五
这天,县水利局工程师张昌永受水利局的安排,带了两名技术员一块进山来了。
刘志强在村口迎接了他们,握着张工的手激动的说,“张工,辛苦你们了,我们山里人可是世世代代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这下,我们村可是有救了。”
张工谦逊地笑笑:“什么大不大,村长,你这是夸我还是批评我呢?”
“哪敢批评,我夸还来不及哩!”
“这也说明我们下乡不够,我诚恳地接受批评。”
说的几个人都笑了。
张工说:“刘村长,你先领我们去山上看看吧。”
刘志强说:“张工,也别急在一时,先进屋喝口水吧。”
“水就留着以后喝吧,”张工说,“找着水才是大事。”
于是,刘志强便领着他们从村头到村尾转了一圈,然后又朝屋后的山上走去。
村里缺水的情景,张工一一看在了眼里,一路上一直一言未发,看得出他心里也变得十分沉重。
上到孽龙洞口,大家才止住了脚。这是一个早已坍塌的岩洞,洞口不大,里面黑魆魆的。张工蹲下来,仔细地看到那岩壁,还不时用锤子敲打下一块来,眯着眼睛细细地察看。
刘志强止不住问:“张工,这石头与水有关吗?”
“当然有,”张工说,“你看这石岩,叫变质岩,地貌上为侵蚀构造低山丘陵地形,地势高峻,坡陡谷深,切割强烈,地下水均为浅层风化裂隙水,含水量少,这说明这里曾经有过水,但水量并不充足。”
“您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水。”
“是这样。我们再找找吧。”
擦了把汗,抽了支烟,一行人又从山顶往下走。
忽然,张工跨过两道岩坎,拨开前面一丛灌木,叫技术员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支小钢钎掘起灌木丛下的泥土。他弯下腰,一直看着技术员挖着见到下面的岩层。蓦地,双眼一亮,与两名技术员交换了个兴奋的眼色。
刘志强按压住自己的心跳,忙问:“怎样,发现水了吗?”
“你看,”张工用手朝周围的灌木一指问:“这里的灌木比 别处的灌木有什么不同吗?”
刘志强顿时两眼里闪烁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说:“对对,是不同 ,树叶要绿得多,还显得有些水份。”
“还有,”张工说,“这里的岩石为碳酸岩,富水程度应属丰富级,从这里打井,不会有错。”
“好,我听您的,我就不信我们这脚底下掏不出水来!张工,谢谢您了!”
“不用谢我,我还感到愧疚哩,我要是早来测看了,你们也不至于挖出那么多的干窟窿。”
“这怎么能怪您呢?是我们没有及时请您到山里来。”
“不能这么说。我是知道你们缺水的,因为见是何书记的样榜工程,我就没敢插手,就因这一点私心,这才把你们给害苦了。我快退休了,我只想能在退休前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别叫人至死戳我的后脊梁骨,我也就心安了。”
刘志强心里一震,感动得止不住两眼有些发潮。他瞧着张工,心想,我们这个国家里,好人还是多的,他们默默地、顽强地传递着“公平”和“无私”,传递着“正直”和“关爱”,他们用自己的言行调整着被打乱了的人和人的关系,使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加美好,使那些还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变得美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