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县长,”老人激动得竟然有些口吃起来:“这么大热的天,您竟然为了我们的事,还……还跑到这……这里来,真没……没想到啊!”
“那你就不该有顾虑了嘛!”
“真的,我是不打算说的,”老人说,“前些年村里不 少人还去县政府反映情况,可是被抓了七八个人。”
“政府就没有管一下吗?”
“就赔了点钱,这能管什么用呢?”
“你能讲具体一些吗?”
“这样吧,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叫我儿子来,儿子叫周斌,是村里的会计,他比我清楚。”
周大兴点着头说:“好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五十二
两三个小时过去,却未见有人来。
周大兴说:“看来,这个周斌是不会来的了。”
李小刚说:“他是会计,必定知道不少情况,他不来肯定是怕见我们。”
周大兴说:“走,我们就去找他。”
走进村里,好不容易才找着会计周斌的家。几间灰瓦农舍,年代远了,房檐上生了绿苔,阶前栽了两棵小香椿树。
姓周的老人见了他俩,显得有些尴尬,忙说:“对……对不起,县长同志,我儿子他……他有事出去了,不……不在家。”
“什么时候回?”
“不……不知道。”
“好吧,不打扰了。”周大兴说着便走了出来。
在村里遇着一位村民,周大兴问:“请问,知道周会计去哪里了吗?”
“他没有去哪里 呀,我刚才还看见他。”村民说。
“我们刚去了他家里,他不在家。”
“你们找他什么事?”
“就找他了解一点情况。”
村民打量了一下对方,便又说:“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怕事。”
周大兴笑道:“我们这样子难道那样吓人吗?”
村民也笑了起来:“他不是怕你们,是怕县里的领导。”
“嗬,有这回事?兄弟,你坐下说说。”
村民说:“那次让公安局抓了几个人,他一个堂兄弟也被抓了去,关进去就被打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周大兴听到这里就沉下脸来,唇髭也微微地震动着。
“走,我知道他在哪里,我领你们去。”村民又说。
于是,一行三人便朝一座山坡奔去。
山坡上很静,林子里阳光溶溶。四周的山岭显得十分肃穆,静躺在蓝天下,像在沉思着什么。只有几只雀子在枝叶间啁啾,打破了这山里的静寂。
转过山湾的时候,就有一狩猎瞭棚不堪坍塌地蹲着。
棚里有一人,大概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忙从棚里钻了出来。
村民便说:“他就是周斌。”
周斌正要溜走,被周大兴唤住:“周会计,别怕嘛,我们来找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周斌脸一红,这才站住。
周大兴笑着说:“我们进去说话吧。”说罢,三人便又弓身钻进了瞭棚。
瞭棚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干草,三人就坐在干草上。
周大兴对他 说:“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对提供情况的人,我们会绝对保密,请相信我们。”
沉默了一会,周斌这才说:“好吧,你们要问什么样的情况?”
周大兴说:“就从修渠道一事说起吧。”
“是这样,”周斌说,“十年前,我们村还是有水的,有四百来亩水田,二十来口鱼塘,北坡那边虽没水,但一坡几好的油茶林,每年都能打上万斤茶油,我们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能过得去。”
被风吹裂的白云片在蓝色的天空上飘动和散开。
一群鸟雀欢叫着,从云霞中飞落到向长天袒露褐色胸膛的大地上。
周斌继续说:“但是何书记来了,要办什么样榜,硬要挖一条渠道,把北坡的油茶林全给砍了造成梯田,结果,村里就没水了,全成了旱土,连吃水也成了问题。”
“就因为这样,村里才有人去向上面反映,对吗?”周大兴又问。
“是这样,但老百姓的反映又有谁会理睬呢?没法子,我们也就只能这么苦熬着。”他没有说村民被抓的事,也许是心里仍存有顾虑吧。
“政府不是赔偿了吗?”
“赔了,135户人家赔给了27万,而实际上每户人家只领到200元。”
周大兴与李小刚对望了一眼。这就是了,与刘志强反映的是一样。周大兴看着他问:“这都确实吗?”
“当然确实,”周斌很认真地点了下头说,“我是会计,账本上都清楚地记着。你们等一下,我回去拿账本来给你们看。”
“那时候的账本你还留着吗?”
“长富村长硬要我当着他的面烧掉,我不敢不烧,可是我已另誉写了一本,我怕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我也脱不了干系。”
“这就好!”周大兴暗地里吁了一口气,又问:“周斌同志,你认为要解决你们村缺水应该怎么解决?”
“当然只能打井。”
“可是你们不是打了一些都没有水么?”
“政府不支持,大家又不齐心,各人打各人的,盲目的乱挖,当然打不出水来?”
“嗬?那要怎样才能打出水来呢?”
“当然先要找准地方,这要专家来勘测。”
“群众会支持吗?”
“怎么会不支持?知道政府是在一心一意为大家办事,高兴还来不及嘛!”
周大兴与李小刚又对望了一眼笑了。周大兴朝他伸出手去,说:“周斌同志,我代表县委、政府,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周大兴这一说,在周斌听来,就像春风从耳边吹佛,有如清泉在心田流过,激动得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周大兴的手,眼里分明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周大兴的手在他手里握着,只觉得,他那长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是那样有力,那样炽热。
五十三
在回来的路上,车子 沿公路飞驶着。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田野躺在光辉明耀的阳光下面,正是秋收过后的情景,处处点缀着圆圆的稻草堆。在长天下裸露着的一块一块的田土,这会在周大兴看来,仿佛都变成感情丰富的了,他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呼喊,看到了它们的渴求和希望。他遂只觉得血往上涌,千针刺面,铁青的脸一下就变作了紫红色。
李小刚说:“周县长,这事可不大好办。”
周大兴扭转头问:“怎么不好办?”
李小刚说:“水渠是当年何求书记叫挖的,您如果出面,何求书记肯定会有意见,而且意见最大的会是他的儿子何副县长,会说您是打击老领导来突出自己。”
周大兴说:“过去了的事,我们可以不予追究,但对于长富这种人,我们必须从严查处。这种人,不仅基层,在我们各级干部队伍中都有,而且为数不少,造成的危害是相当大的。”
“的确是这样,但这样的人太多了,一时谁也没法清除掉。”
“就是太多了,这才让我们感到忧虑。更可怕的是,有人会如此的贪婪,置老百姓的利益而不顾,廉耻全无。但我们不能因为太多而不去清除,就像一个人患了重病,不能因为病情严重而不去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李小刚叹了口气说。
“不处理,愧对老百姓啊!”周大兴也叹口气说,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地跳,并且回了几次头,那山,那村子,总是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使人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