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樟树下的悲情 (六)
X月X日
今天黄昏,张良急急忙忙约我晚上停广播后在老地方——樟树脚下会面。
枪声紧,风声急,屠杀风已经刮到离这儿只有十多里远的小镇上了,沉闷的空气中颤栗着紧张和惶恐。大队也在筹备成立什么组织。队长的小老弟——如今的民兵营长每天往返于大队部与公社之间,一下子神气起来。队里的地富分子,包括张良的爷姥,都被控制起来,家人们吓得六神无主,连我都感到空前的恐怖和无助。
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夏夜,闷热得很。我早就等候在树旁。焦躁之中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手里还提着一口小木箱,走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潇潇,我要走了!”
“上哪儿去?”
“上京告状去!这哪里是搞‘反修防修’,是搞‘法西斯’!”黑暗中我也看得见他两眼中愤怒的火光。远处响起了一声闷雷,惊起一只小鸟的怪叫,好象在唤“行不得也哥哥”,我听了心中害怕,不安地说:“北京,好远呵!到处是武斗,到处是关卡,你……”
“你也许还不知道吧,翻过那座山,”他指了指东边:“我姑姑的一家已经惨遭杀害了!十七岁的大表妹因为不愿嫁给当场的一条老光棍,没留活路,被人一锄头挖倒在河边;小表弟还只有五岁呵!抛尸河边,血染了潇水……”说着,他哽咽了,只听见夏虫的哀鸣和隐隐约约传来涨潮的水声。
“听说农贸市场里一天大大小小就关了七十多人,”停了停,他说:“只等‘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一声令下,就要送上屠场。幸亏当时一位区里的领导路过这里,见人堆里有那么多小孩,顺便说了一句‘小孩就不要杀了嘛’,就这么一句话,竟然救下了四十多个少男少女……”
一声惊雷,我看见他已泪流满面。
“那你赶快走吧!”我唯恐失去他,急促地说:“我和你一块走!”
“外面不安全!我刚才溜出来的,我必须马上走。”忽然,他扶着我肩膀,轻轻地说:“潇潇,你真好!大城市来的妹妹真不同呵。自从我娘姥去世后,我没有尝过……也不敢接受哪位妹崽的感情,你是第一个。这些日子真难为你了,你身上的压力不比我轻!”
“你也是我的唯一!”我一下扑倒在他的怀里:“这是命。两个人比一个人好!”
“我们能结合吗,能有那幸福的一天吗?”他望着我的眼睛说,有力的双手把我抱得紧紧的。有什么能拆散我们呢?我求助的眼光转向大樟树,喃喃地念道:“胜利……”,多阴沉的夜空呀,连近在咫尺的红刻大字也看不太清。我想,当年的红小鬼也许正在高层进行更尖锐复杂的斗争吧!我强装笑颜对张良说:“中南海的灯光会驱散这黑暗的!”。他低下头,温厚的嘴唇从发际吻到我发烫的脸,几颗清凉的泪水滚到我的嘴边,我也分不清是谁的泪,是咸,是涩……
“潇潇,这口箱子你就帮我保管好,是些书籍笔记资料,还有我娘姥的家传。”
我点点头,顺手到口袋里摸出钱包夹子,不由分说地把它塞到张良手里,说:“里面有些钱,还有你经常要贴的伤湿膏,你带上吧。”
他打开夹子,一股浓郁的麝香迎面扑来,里面还夹着我一张照片,他埋下头去深深地呼吸着,一把又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潇潇,我们一定要争取胜利!”
寂静的夜晚我并不感到寂寞,樟树脚下,构成了我俩无比磅礴浓彩的世界,大地软绵绵的,我们坐下去了,象大海托着一叶生命之舟,舟下逆流翻滚,暗处恶浪滔天,我们扬起了爱情之帆无畏地向前冲去……
姑娘们在特定的环境有失去意志的时候,而当时的我倒觉得自己的意志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坚定。大风吹拂着我的乱发,掀舞着他敞开的衬衣,我紧贴他怦怦直跳的胸膛,倾听着,呼吸着,痛抚着,热吻着,我要他带上少女最坚贞的一颗心,我要他留下对我来说最神圣的承诺,也许我过于年轻,过于冲动,上帝啊,原谅我当时的举动,当一道闪电划亮了阴森的山林,我颤抖着无力的身子,倒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身边,一手揽过去,羞涩的闭上了眼睛……
“哎呀!多么可怕!”我失声地喊道:“还说没有失去意志哩!”,我“啪”地一下把日记盖上,正在此时,潇潇突然闯进来了,她睁圆了双眼,看到我手中的红本本,大叫一声:“你在干什么!”她冲上前来一把夺回了日记:“你这是无耻!”
“对不起,未经你的允许我看了。”我首先向她道歉。“凭着我俩多年的友谊,”我说,“你为什么都瞒着我?难道你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吗?”
想不到这一句脱口而出,带着责备,也带有同情的话却像油一样浇在她的怒火上了,她气得直嚷:“见不得人!我不要见人!你给我走开!”
就这样,我们发生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拥有固执的爱情,粉色的信念;我持有失望的友谊,红色的理想,各自相持不下。
第二天蒙蒙亮,我们在师傅的护送下离开了村子。东边的路是不敢走了,我们往西穿过虎龙关,爬过鸟崽岭,磕磕碰碰地到了广西栗木,然后乘汽车到全州搭火车,终于逃回了长沙……
一阵晚风吹来,我的思绪又飘向了动乱的星城。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