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二
在这同一时刻,樟木坳工地上,人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决战。工地上空悬挂着几道长长的横幅标语:
“誓与秋汛争时间,安全优质地建好大坝!”
“红心壮志战大坝,誓与秋汛争高下!”……
人声嚷嚷,彩旗飘飘,的确让人顿生豪情万丈。
现在,大坝的清基扫障的第一步工程已经结束,正忙着安放外坡的基脚石。这樟木坳河下面是流沙层,必须用石块从老底砌上来,才能确保不怕秋汛水淹。眼看着秋汛一日日逼近,工地上实行了三班倒,人们日以继夜地干。
周大兴自是更忙,整日守在工地,困了,就靠着椅子眯一会眼,几天下来,人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吭唷,吭唷……”二叔领着山下村的村民正忙着从村后石崖那边把采下的石块运过来。二叔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威信,在他的带动下,全村的青壮劳力全都上了阵。
二叔走在前面,那紫檀木的杠子压得他肩胛上的肌肉隆起。
周大兴走过去招呼道:“二叔啊,你让我试试,看我也能不能扛得动?”
二叔笑道:“指挥长,您别试了,这不是你们当领导干的活,不用试我也知道您扛不动。”
“嗬,我没试你怎么就知道我扛不动?”周大兴说着就来抓扛子。
二叔便只得把杠子让给他。
周大兴抓过杠子放到肩上,居然路子走得正,脚下踩得稳。
二叔看的呆了:“指挥长,您也干过这种粗活?”
周大兴说:“没干过我能敢抓您的杠子吗?呵呵!”
两人的距离一下又拉近了许多,二叔高兴地说:“指挥长,我们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二叔,我已经很感谢你们的支持了!”周大兴看着他,忽然又问:“何明光他娘的病情怎么样了?”
“好多了,请来郎中看了,吃了药,遵照您的吩咐,我们已安排了人照看她。”
“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愈说就愈显得亲热。二叔和他抬着一块大石头,二叔走在他后面,右手使劲抓住那根用嫩竹篾结成的绳索,看得出,他是尽量把重心朝自己的肩膀上拉。
四十三
周大兴没日没夜地干,有人说他是个“事业狂”,还有人说他是个“拼命三郎”,人们说这话时,心里自是充满了对他的景仰。
这是一个星期天,他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电话响了,李小刚轻轻地附在他耳边说:“县长,您的电话。”他说:“你问问有什么事,告诉人家我在开会。”李小刚说:“人家说事情很紧急,一定要找您。”他便起身抓起话筒,是家里来的电话,告诉他87岁高龄的老父病危,催他火速赶回去。他心里立时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似的,眼前便闪出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劳苦的一生。他两眼一阵发热,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极力忍住,没有停止会议,也没有向同志们声张,回到座位上仍是那么从容平静,他继续说道:“这是一场硬仗,一场恶仗,我们一定要打好。我县的经济发展已经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水电站的建设对我县的经济建设必然会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们一定要团结奋战,坚持励精图治,坚持艰苦创业,既要让今人满意,又要让后人受惠……”他的话实实在在,入情入理,却又言辞铿锵、掷地有声。
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觉他的双眉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他是把千般柔情万般牵挂强行地埋在自己的心底。
部署完工作,已是深液,他这才匆匆地赶回去。
吉普车已经开得够快的了,只听见飕飕的声响,可他还是嫌速度太慢。只有这时候,他才让久憋在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到了家,父亲却已闭上双眼走了,他去得很安祥,闭着双眼,像是静静地睡着,又好像是在倾听什么。是倾听什么呢?是倾听儿子回来的声音?是在盼着和儿子最后说上几句话?
他望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心里一阵刀割,一阵发热,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身边,失声痛哭:“爹,我回来迟了!我是您的儿子,一个不孝的儿子,但我也是平阳的儿子,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儿子的!……”
这晚上,他没有睡,他就守在父亲的灵前。父亲过去的种种都一一在他脑海里涌现,在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长得很瘦,经常生病,常常让母亲守在床边暗自抽泣。可父亲却说他聪明,一来到世界上就懂事,就不哭不闹,就能看窗子上的阳光。父亲还说男生午时是吉祥的预兆。父亲用木料给他做了一辆小推车,让他坐在那做得极精致的车上,吱吱呀呀地推着他过石板桥,过田垅,去邻近的小镇玩。每次去镇上,父亲都要给他买糖吃,有时还给他扯回几尺蓝色新布,让母亲给他做新衣。
最让他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带他进山砍柴禾的事。那是第一次进山砍柴,天气很热,山上四处都是人多深的芭茅、灌木丛,人钻进柴草里,没有一丝儿风,就像钻进大蒸笼里似的,热的浑身直冒汗。父亲便让他坐到树荫下,自己挥着一把砍刀疯砍。柴禾砍好了,父亲捆了两大捆,怕有一两百斤重,用一根竹扦担挑着,另捆了一小捆柴禾让他背上。去了镇上,把柴禾卖了,卖了一块五毛钱,父亲却买了一大捆毛边纸。
他不解地问:“爹,买这么多纸做什么?”
“给你练字用,”父亲说,“听话,以后要好好练字,将来比你爹有出息。”
回到家,父亲便告诉他写字。没钱买字帖,父亲便先写下两行字叫他照着写:
有益家国书常读,
无益身心事莫为。
当时,他对这两句话还不甚明了,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它其中的一些道理。
应该说父亲是他人生的启
他想着这些,心里便有种刀绞一般的剧痛,立时便泪流满面。他抱来一捆钱纸,然后在父亲的灵前点燃,那火焰的炽热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祈求父亲的亡灵能够平安、幸福。当然,他不相信人死了还会有亡灵,但他执意要这么做,也许这样,心才会稍安一些。
黑色的纸灰肆意地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