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六
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天一见明就下起了大雨。雨线密密地从天垂直而下,像织成了一面大网,天地间融成一体。
周大兴领着秘书李小刚一人撑着一把雨伞,顶着风雨往山下村里走去。
这村子,看起来是很大的,其实户子并不是很多,才六七十户人,房舍比较分散,依山而筑,多为泥墙土屋,茅草盖项,显然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村里没有丝毫声音,村场上不见有人,门也都关着,只有一条瘦瘦的黄狗蜷缩在一家房檐下,懒懒地望着他们到来。
一走进村子,他心里就变得沉重起来。他是清楚农民的。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弟兄姐妹都是农民,他们的浅薄和无知,自己深有体会。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他们只想过好一点日子。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而他们这里却依然如故。
他俩一径去了何明光的家,转过一个山湾,便见几间灰糊糊的房屋,很矮小,破旧的大格子窗户上,糊着五花八色的破纸,房柱居然是用碎砖砌起来的,仿佛一场大雨便会坍塌掉似的。
门是破旧的,一推就开了。一进屋,周大兴便不禁愣怔住,只见何明光一个人蹲在堂屋,脸色青灰,眉头紧蹙,额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一口接一个地叭着烟,乡下人也许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来排遣心中的不快吧。
婆娘在灶下忙着,大概烧着的是湿柴禾,又加上落雨天烟子不出屋,一缕缕烟雾便四处乱窜,一屋子烟缭雾绕。
他很不习惯,被烟子呛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明伢,是谁来了?”屋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声音显得有些微弱,还听得出有些气喘。
“是电站上来人了。”何明光闷声闷气地答。
“明伢,你别由着性子乱来,人家是客人,说话要客气些。”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伢。”何明光撇撇嘴,显出有些不耐烦。
周大兴便问:“是你娘吗?她老人家怎么了?”
“病了。”
“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反正病很重。”
“治了吗?”
“治也没用,人家都说,这是个死病。要治,可家里哪有线啊!”何明光便扭过脸去望着门外的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样子,可能那种苦痛已被生活压得没有了。
“我去看看你娘。”周大兴说着便往里走去。
何明光的娘就躺在一张极为简陋的床上,病得颧骨高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见有人进来,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忙赶上去用手扶住她说:“伯娘,您别动,就好好躺着。”
“同志,对不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她喘着气说。
“不用客气,我这样站着好。伯娘,怎么不去看看医生?”
“不用看的,我们乡下人身子贱,”她说,“屋里就靠明伢子作了几亩田,如今粮食又卖不起价,赚一分钱都不容易,我这病一时还要不了命,能拖就拖呗!”
“这怎么行呢,病不治只会越拖越重。”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来,对她说:“伯娘,这点钱您拿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老人立即红了脸,连连摇着手,说什么也不肯收:“不行啊,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他说:“伯娘,钱不多,就两百块。您的病一定要治,若钱不够,您叫何明光来工地找我就是。”
这时,何明光也跟了进来。
老人便瞪了他一眼:“你也是,客人来了,也不让人家喝碗茶。”
何明光就红了脸,转身要出去,周大兴忙拉住他说:“不用泡茶,你娘的病却是拖不得的。”
何明光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便接过娘手里的钱小心地收了起来,眼睛看着周大兴,就差点要磕头。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叭哒,叭哒”的脚步声,来了几位村民,领头的是昨晚那位年长的村民。上了阶基,便把斗笠取下放在门外,以免让雨水滴湿了屋里的地面。
何明光冲那位年长的村民叫了声:“二叔!”便忙从里屋走了出来。
周大兴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叫二叔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递给何明光说:“这是今早我去庙里给你娘求的神茶,你拿好,记着要按时泡着给你娘吃。”
何明光接过纸包,连声说着“谢谢”。
众人又忙着向周大兴招呼。
何明光搬来几条凳子让大家坐下。婆娘也提了把瓦壶从灶间走了出来,给每人面前冲上一碗热茶。
热气就在众人面前升腾着,屋子里也变温暖了许多。
周大兴一边喝茶,一边问:“大家日子还过得好吗?”
二叔就说:“指挥长,我们知道你也是县长,大家就也都来了。”
“大家是来找我有事吗?”
二叔说:“县长,您不是问我们日子还过得好吗?这话还真不好说。说不好吧,大家还算有口饭吃,没有饿着就是。说好吧,可大家日子也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是吗?你们乡上年年汇报不是说村民的生活水平每年都提高了好几个百分点吗?”
“我们正要向您反映这事,”二叔又说,“书记、乡长像走马灯似的,要不了几年就换届,他们来了就只顾着抓政绩,谁还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呢?就说上届来了个鲁书记,就是要调整农村经济结构,要求村民都种黄花菜,村上三天两头来督促,谁还敢不种?那就种吧。”
“结果怎样呢?”
“结果黄花菜卖不出去,只能放在地里烂。好些人家还晒成干草当柴烧。他可好,成了农村发展经济的典型,屁股一拍走人了,赔钱的就只能是我们老百姓了。”
一个瘦高个的村民接过话说:“这届来了个杨书记,说叫我们种花木,要办成花木村。我们对这热情也不高,不相信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村里看任务派不下去,最后就强行搞摊派,每家都分一份任务。”
周大兴一阵默然,说不出话来。
二叔就又说:“县长,我们老百姓也没什么大的要求,只希望你们上面能派一个能体谅我们老百姓的好官下来,能让我们安生过日子就行了。”
“怎么能这样胡作乱搞呢?太不像话了!”周大兴便有些气愤起来。从他进村那一刻起,就感到了一种责任。他的根在乡村,他在乡村生活过,成长过,有过要为老百姓办一点实事的美好愿望,听了他们的话,他便深深地感到内疚,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说:“我也有责任,偏听偏信没有下来调查了解,这种不正之风,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你们的意见,我会带到县长会议上去,会如实的向县委汇报。”
他这一说,大家一下变融洽了许多,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拘谨,有个村民甚至还把双脚蹲到了凳子上。二叔从腰上解下那杆水烟筒,捻满一锅黄烟末递给他,硬要他尝一锅试试。
他便接过水烟筒叭上,很惬意的叭得噗噜噜地响。
大家就都嘿儿嘿儿地笑。
二叔忽然问:“县长,听说你们那个采石场的石头不行,是真的吗?”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那石里有泥土,不能用。”
“那怎么办呢?”
“我也正为这事发愁,”他看了他们一眼,又说:“石料供不上,拖住了工程的进度,秋汛一到,大坝就没法建了。”
“能有办法吗?”
“但要开辟一个新的石料场,要重新勘探,要添加资金,要命的是拖住了时间,困难大着呐!”
大家就都不再说话,像都在想着法子。
忽然,二叔一拍脑袋说:“有了!”
周大兴就惊疑地看着他:“什么有了?”
二叔起身打开后墙上那扇窗子,往外一指说:“看到了吗,这石料够好的吧?”
周大兴就也起身过去看,只见村后是一道嶙峋壁立的石崖,似斧削一般拔地而起。崖上有开采过的痕迹,露出灰白色的层面。
二叔说,“我们先前盖房子,就是从这里取的石头,全是上好的石灰石。”
周大兴说:“不行,这里采石,一爆破会伤人的。”
二叔说:“我们即刻就搬,住到临时工棚里去,反正我们这些屋子全都要拆迁。”
周大兴感到很意外,没想到问题会解决得这么快,便说:“这就谢谢你们了。不过一定得先把大家安顿好,我去县上,要他们先送些帐棚过来。”
“不用说谢,”二叔说,说得很诚恳,“政府修这电站,是为我们老百姓谋福,实话说,这些我们老百姓都懂,也都赞同,要不是你们那两个干部乱搞,也不会闹成这么僵的。”
周大兴就用力握住他们一个个的手,还使劲的摇了摇,以表示他的内疚,也表示他的感激。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那黑云边上镶白云,渐渐散去,山石和树枝也被雨水洗净了,从山石和树叶上不断地滴下透明的水珠。空气里没有了半点灰尘,如同掺了薄荷一般透心的爽快极了。
大家就一个个起身走出屋来。
二叔还对他说:“县长,下次进村来,一定要上我家来喝口茶啊!”
他便说:“一定来,一定来,还有好些事会要来麻烦您哩!”
“说不上麻烦,呵呵!”众人就沿着山路,踩着泥水“吧叽吧叽”地走了。
他这才回转身来,同着李小刚往指挥部走去。
李小刚一边走,一边深有感触地说:“这些老百姓真好。先前我还总认为乡下人蛮不讲理,现在看来,往往不讲道理的还是我们干部。”
“是啊!”他也很有感触地说,“过去我们总是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看,这观念是非改不可了,最重要的问题是应该教育我们的干部。”他说着,深吸了一口空中浮满了草木的香气,通身显得清澈了许多,心里便想要好好地唱出一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