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五
夏天,正是施工的关键时期。
工人们顶着烤人的烈日在加紧施工。
距离大坝工地5公里远的龙须山石料场日夜炮声不断,飞石满天。隆隆转动的碎石机,把碾碎的石块倾泻到缓缓滚动的传动带上。堆石坪里的石山一天天在增高。
工棚里,工程技术人员在计算着备料的进展。
一名戴着 眼镜的技术员在电话里向指挥部报告:“喂,是指挥部吗?我们要防止秋汛,必须在大坝填筑前备足50万方的石料,不然就没有办法满足度汛的要求。”
是周大兴亲自接的电话,他表情严肃,握住话筒大声说:“谢谢你们!我们一定想方设法备足好石料。”
放下话筒,他便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缸,咕嘟咕嘟地往口里倒了大半缸子水,正想坐下来歇息一下,电话铃又响了,他忙又抓起话筒。
电话是龙须山石料场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是周指挥长吗?情况不好啊!爆破后的石灰岩断层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
“什么?你再清楚地说一遍。”他朝话筒大声吼道,声音都有些嘶哑。
“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而且还多处出现溶洞。”
“情况确实吗?”
“这样的事还能不如实上报吗?当然确实。”
“我这就过来!”他“啪”地一下放了话筒,心里急得火燎燎的,止不住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要影响备料的速度,而且石头会因泥土而不符合堆砌石坝的质量要求。”
他叫上司机,开上一辆吉普车便往石料场赶去。
到龙须山脚,车子不能再往上开。这里是一道深谷,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山上草深林密。开采石方的地方,露出一片灰白色,在阳光下,好像钢铁铸就般地在闪烁发光。
他攀上石崖。
民工们已停止了爆破。
他仔细察看着被爆破的岩石层面,眉头愈蹙愈紧。他十分焦虑地思考着:“怎么办?两个难 题摆前面:另辟石料场需要时间,需要增加设备,怎么来得及?增加设备和人员又需要增加大量的资金投入,何况现在的预算资金都尚有几千万元没有着落……”
当然,这些话他全憋在自己心里没有说,他闷着头往回走,一副很沉重的表情,浑身也沁出一层灼热的汗珠。
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焦虑中。
他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脑子里装着的全是石料场。
白天,他和大家一块开会讨论、争吵,各抒己见。晚上,他与大家一块挑灯研究。
这天夜深了,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一个人在山路上徘徊。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树枝草叶,在夜风中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一座座山岭都看不清晰,只见黑巍巍的峰峦轮廓,有几颗不甚光亮的星星在这些剪影似的山巅上闪烁。
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矛盾又连续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工地区域内有农民借机乱伐树木,扰乱施工程序;有的村民乱接工地用电线路,造成短路停电;有人挖坑拦车敲诈施工单位;有个别村干部纵容村民聚众闹事,向指挥部施加压力,强迫增加工地征收房屋拆迁费用……
他想发火,可他却拼命克制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双有些深陷的眼睛闪着泪光。他不禁自语道:“我真不明白,这明明是为老百姓办事,建水电站造福子孙后代,为什么有人会要这样刁难呢?”
严峻的现实痛苦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从身上掏出那部小巧的随身听,他想听一段评书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平静下来。他按动按钮,便听到说书人清晰的声音:
“话说曾国藩回到荷叶塘,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丑道人所送的《道德经》。曾国藩早在雁门师手里就读过《道德经》。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笃信之,谨奉之。那时的曾国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学说,要以儒家思想来入世拯世。对自身的修养,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社会,他遵奉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正是靠的这种持身谨严,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使得他赢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赖……”听到这里,他不禁心头一震,尤其是“留意民情”这句话,在他心里久久震响不已。一个封建王朝的官员,都能留意民情,我们又能不关乎民情么?不能老去责怪百姓闹事,这其间一定会有种种原因,应该先调查清楚,使事情能够顺乎民情,办起来就应该好办多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踏着淡淡的星光往回走。
回到宿舍,刚想坐下来歇一口气,一名指挥部的干部气咻咻地走进来说:“指挥长,你快去,那边如今闹得乌烟瘴气。”
“什么事?你慢慢说。”他问。
这名干部愤愤不平地说:“一些混帐东西,他们又把公路挖烂,拦住工程车子不让过。”
他忙问道:“你看清是些什么人吗?”
“天黑,我眼睛看不清楚,只听得喊喊叫叫,有一个叫喊得特别厉害,好像是山下村的何明光。”
他腾地跳了起来,手一挥道:“走,你领我前去看看。”
“要不要还叫些人去?”
“不用了,又不是去打架,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两人便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赶到山下村。
公路被挖烂一个大缺口,几台装运沙石的车子黑乎乎地停在那儿,一些村民围住几个司机在大吵大闹。
那名干部一见又有些火了,说:“这些村民真是愈来愈不像话,故意阻挠工程的建设,这是犯法!指挥长,我去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先把这些闹事的人抓起来。”
“先别抓人。”他说,便忙挤了过去,问:“什么事要拦住车子?”
一位司机便说:“指挥长,您来得正好,您问问他们。”他用手朝那些村民一指。
一位较年长的村民说:“指挥长,我们也不是有意要跟这些司机过不去,是你们的做法太不合理。”
“是吗?有什么不合理能说具体点吗?”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放缓了声音问。
“好,我说,”一年轻汉子大声嚷道:“就说这征地拆房吧,你们的人贪吃贪喝,喝了人家的酒就乱填数字,乱发补偿费。我们请不起酒的,拆迁费就压得特别低,这合理吗?”
“你是叫何明光吗?”他问。
“对,我就是何明光。我说的都是事实,村里人都可以作证。”
“是谁多发了补偿费,可以告诉我吗?”他又问。
那位年长的村民瞪了何明光一眼道:“人家是领导,你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转脸便又朝着他说:“指挥长,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天你们来了两个搞土地征收的干部,上屋场的王满庆请了一桌酒席,还塞了两个红包,他的补偿费就高出我们几万,大家一时气不过,就把这路挖了。”
周大兴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愤怒,脸色严竣得像一片青石一样,他说:“这件事,我一定要从严查处,这是一种腐败,严重地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声誉,影响极坏,这是坚决不能容许的。但修电站这件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有的村民已开始往回走,有的仍站着未动。
“这样吧,先想法子让车子通过。大家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想法,明天我再到村里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好吗?”说罢,他便亲自动手搬石块去填那挖烂的缺口。
几个司机便也帮着动手。
车子总算是通过去了。村民们也全都走了。
可是,周大兴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干部队伍中这种违法乱纪的事一定要彻底查清楚。这是败类,是害群之马!已经花了这么多资金,占用了这么多土地,搬迁了这么多移民,如果工程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对人民的犯罪啊!……夜深了,天上的星辰也仿佛在凝思,不像以往那般闪闪烁烁,大概是经过一段岁月的流逝,连它们也变得沉稳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