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芭茅岭的那几个知青(长篇小说)
上篇 星星河畔
1.罗远的眼帘潮润起来。就在那刹那间,那些记忆之中的碎片,一下子就组合起来,一九六七年的那个非常的年月,他们在芭茅岭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尽管那些生活的画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
罗远下了车。
他没有在那个小镇停留,他也根本就不想在那个小镇停留,便径直朝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了。那条小路,三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曲曲弯弯的,坑坑洼洼的,依然还是那么的狭小。但是,他们那个芭茅岭农场,就是靠着这条狭小的小路,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可想而知,当年他们那个芭茅岭农场,是多么的闭塞了。他们的生活天地,自然也就不像那个伟大号召所说的那样广阔,而是如同这条小路,非常的狭小,并且是越到后来,就越是狭小了。
从小镇到他们下放的那个芭茅岭农场,大约有十多里地的样子。这样一来,罗远也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回顾以往了。是的,他们的那个芭茅岭农场,早就从历史上消失了,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当那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下达后,新成立的县革筹,就迫不及待地将芭茅岭这个纯知青农场撤掉了。他们农场的五百多名知青,又被重新分配了一次,全都插队落户了。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那个芭茅岭农场,就不存在了。但是,罗远总是感觉,他们的那个芭茅岭农场,还存在着。
这样一来,一路上,他都在想:我们曾住过的那一排排的土屋还在吗?我们曾开拓出的那些土地种上了庄稼吗?还有那些水,那些山,什么蒙古包啦、马鞍山啦、鸡爪山啦,那些他们命名的山,都还在吗?当然,罗远最想念的,还是那条星星河。那条星星河,三十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忘怀过,他甚至感觉到,那条星星河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中了,日日夜夜,都在他的心头流过,从来也没有停歇过……
他来到了芭茅岭农场,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了农场的影子了。他们所住过的那些土屋,早就片瓦无存,找不到了,抑或可以说,连遗址都难以辨别了。到处都是荆棘丛生,荒草遍地,有如他们三十多年前初到这个荒山野岭一样,他们当年开拓出来的那些田园,重又返朴归真了。这就是说,当年他们所付出的心血汗水,换来的只是一种徒劳。
在那一刹那之间,罗远的心中感受到一种苍凉和悲哀。
他在那片荒地里停了下来,
后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是他和梁小明常常坐的。这时,他想起了就在这块石头对面不远的地方,埋葬着他们的两个伙伴:刘艳苹和林辉。
他站起身子来。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然而,荒草覆盖,那两个坟堆,已经无法辨识了。刘艳苹和林辉,已经将他们的整个的青春年华,甚至于他们的遗骸,都献给了这片荒山野岭,与这块荒凉的山野,融化为一体了。
而秀才和梁小明的遗骸,又在哪里呢?
往事如风,扑面而来,不过,都像是一些过去生活的碎片,他得慢慢地整理一下,就像计算机的内存或是硬盘整理那些散乱的碎片一样。
他抽起了烟,一支又一支,这个样子,就有些像烟痞了。烟痞抽起烟来,就是这个样子,一支一支接一支,但那个时候,烟痞抽的是叶子烟,浓烈得发苦,呛得人咳个不停……
他想起了烟痞。
来这个芭茅岭之前,他曾邀过烟痞,希望他能和他一同来。但是,烟痞拒绝了。烟痞说,他不想再去旧地重游,重温那过去的旧事。想起了那逝去的一切,心里就发苦。他还是炒他的股票吧,大盘天天都在下掉,他押在那股票上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了,有机会他就出了算了,下一辈子,再也不玩股票了。罗远只好走出了那个交易大厅,那个乌烟瘴气的交易大厅,让他受不了。
舒虹在国外。她的那个老爸,已经病入膏肓,怕是要与这个世界永别了。他嘱人来了个国际长途,希望他的女儿能在他离世之前,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去,他和他的那个老丈人有一种陌生感,他与他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在很久以前。那一次他从海外回到中国大陆,说是来休假旅游的,但其实是来看望他的女儿舒虹的。他一下飞机,就下榻在五星级的华天大酒店,当天就来了电话,说他非常想念女儿,并且也想见一见他的女婿和他的小外孙女潇潇。他就是那一回和他的老丈人见了一面。老人说不上很喜欢他,也说不上不喜欢他,反正他是他的老丈人,他是他的女婿,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他们坐在一起几乎无话可说,说什么呢?没有任何话题能使他们进入深谈,那种局面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的老丈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堪。幸而有了潇潇,老丈人似乎非常喜欢潇潇,总是把她抱在怀里把玩,而潇潇也会来势,那个晚上,老丈人可乐坏了。他拿出了照相机,要他为他们照相,照了两个胶卷,依然兴味犹尽。也许正是因为潇潇吧,告别的时候,老丈人竟然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谢谢你,因为我的女儿,也因为我的潇潇。”他语音有些梗塞,眼圈也似乎有些湿润。
“欢迎你和舒虹一同到美国去,当然,是做客,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你们的国家的,尽管她曾为你们带来太多的苦难。”最后他说。
当然,他也打过电话给眼镜,但是,没有打通。幸而没有打通,因为眼镜就是接了他的电话,也不可能和他一起来芭茅岭的。眼镜回城之后,被分在一家小厂,还是集体性质的。眼镜其实对生活是没有太多太高的要求的,只要有一份工作,有一席之地可以立脚,他也就满足了。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总是让你不能如愿。他的那个小厂,不久在这个商品经济的时代,被淘汰了。于是,眼镜就成了一员下岗职工。幸而他迷上了电脑,并且善于钻研,无论是硬件、软件、网络、编程,他都能“玩转”一点。这样一来,他就被电脑城一家公司录用了。如今这个社会,要找一个合适的饭碗,是不那么容易的。因此,他来芭茅岭的事儿,也就再没有向眼镜透露。没有必要让眼镜第二次下岗。他想
至于叶清,他更是严密地封锁了消息,何必要她再一次伤心呢?她依然还是在怀念梁小明,梁小明有她的心目里,海枯石烂,她也不会遗忘。
江南远在上海,时有电话来长沙,当然更多的是发电子邮件。但人却很少回来。她在一家报社任记者,外出是十分方便的,但她就是很少回长沙来。前些年,她还在电话中提起烟痞,但后来就不再提烟痞了。他们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没有探问。不过,有一点大家都晓得,烟痞曾经去过一趟上海,莫非他们在上海有过一次不愉快的邂逅?不得而知.
蛮子和小玉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俩人,一直音讯全无。七八年前,峦子来过一次长沙,罗远带他去一次岳麓山,在国民党七十三军抗日将士的墓地坐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车走了.罗远揣测,他们也许就在这湘南的大山中隐居着。罗远这一次来,真的想看看他们,但是,他们在哪一座大山里生活着呢?
他来芭茅岭之前,自然是和舒虹通过长途的。在大洋的那一边,舒虹一听说他要去一趟芭茅岭,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她才说,你在那儿看看就回长沙,千万不能进那个原始大森林。她怕他又一次迷失在那个大森林里,她对他们那一次迷失在那个大森林里所受的种种磨难,记忆犹新。那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磨难,绝望和恐惧,使得她许多年后,想起来还感到后怕。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仍在那儿寻找着刘艳苹和林辉的坟墓。终于,有了收获。因为他在那片荒草荆棘之中,翻出了一块石碑。虽然已经残缺了,并且石碑上的字也被风雨蚀坏。但,他还是能够辨别,那是刘艳苹的碑石。因为那碑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后来找来石匠刻下的。他半是辨别半是回忆那石碑的字,最后,他读了出来:
一个不幸的女知青
刘艳苹之墓
芭茅岭知青立
一九六七年七月
刘艳苹就是那样的死了。谁也没有想到,她就是那样的死了。她跟着她的妈妈走了。她的妈妈是被革命造反派们折磨至死的。
他还是想将林辉的坟墓也找到,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记起来了,那一次“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围攻他们农场时,将林辉的坟墓炸开了,之后,他们是在一种苍促的情况下,将林辉重新掩埋的。还没有来得及为林辉重新立一块石碑,他们就逃进了那个令他们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原始大森林。
梁小明的坟墓也没有石碑。
更为悲惨的是秀才,他们竟然连他葬在什么也方都不知道呀!
罗远的眼帘潮润起来。就在那刹那间,那些记忆之中的碎片,一下子就组合起来,一九六七年的那个非常的年月,他们在芭茅岭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尽管那些生活的画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但是现在,却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