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要发白了,周大兴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
夏丽睡的非常甜蜜。
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两眼睁大着,看着黑黑的房顶。他陷入一种纷乱而又热烈的回忆,这回忆使他感到有些甜美。
他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学校还未上晚自习,他在楼梯间碰见了夏丽,便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了句什么递给她。夏丽一看,上面写着:“星期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爬山,行吗?”
她抬起头,看到他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微微上翘的嘴角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和自负。她犹豫了一下。
“就我们两人吗?”
“不可以吗?”他眼睛望她,仰起一张热烈且企盼着的脸,往日很粗犷的喉咙,此刻竟然变得像蝉鸣一般的微细。
她悚然一惊,继而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便笑了,她的点头让他有点儿感动。
两天后的下午,两人站到了山脚下。
山叫天马山,在城外西郊。山很高,一层连着一层,最远的一层淡得像一道影子。深秋了,山上仍是一片绿色,蝉在叫,斑鸠在叫,画眉鸟在叫,它们都唱着欢快的歌儿。一条弯曲的小径从山下一直通上去,舒展地铺进幽深茂密的林子,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青色的石板上,落在石板缝中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上,带着一种光彩交映的生动景象。
“喂,我们不走这儿,从那边上。”他指着前面的一处山壁。
“你疯了,那边没有路耶。”
“就是因为没有路才走。”
她瞪了他一眼,跟着他来到那一处山壁下。
这儿没有路,山崖犹如天工神斧砍伐而成,裂缝纵横的峭壁上长满了野草苔藓,一派森竣的气象。他好像爬惯了这种山似的,很熟练地攀援着。她可惨了,小心翼翼地揪住周围的小树,几次都差点滑下去。他回过头,伸出手来:“抓住我!”
她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
“快点啊!”
她把一只手伸过去,立刻被他紧紧握住了,他拽着她向上爬去。不久后他们还是站到了那条山路上,不过已是半山腰了,离山顶不远。
望望四周,数不尽的诸峰,带着紫苍的颜色。山上的枫叶红了,红红的枫叶宛如一团团炽热的火焰,在紫苍中燃烧。
他指着红枫止不住说:“这枫叶红得真好,不到这山中是看不到的。”
夏丽看着他说:“你是个有志气的男人,有志者恰似红叶,永远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他说:“你的叮嘱我记住了,可我要送你两句诗。‘红叶经霜久,依然恋故枝’。”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你的心我看到了,像红叶这样纯洁这样血红。”
他俩便双手牵着往山顶攀去。
快到山顶时,夏丽不知哪来的力气,紧跑了几步,先他一步到达山顶,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
他轻声笑了笑,便站到一处石坎上。放眼望去,远处群峰起伏,脚下绿荫重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他无法向自己解释这是为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在大自然面前,他只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沙粒。真想就这么轻轻一跃,一头扑入大自然这位母亲的怀抱。周围很静很静,静得让人不相信真实,只有秋风偶尔吹过,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夏丽转头望见他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她站起来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头顶一尘不染的蓝天,脚踏横亘绵延的绿野,也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就像一只刚从笼子里挣脱出来的小乌,终于飞到了自由的天地里一样。这里没有都市里的那种压抑与浑浊,一切都这样清新、明朗。
他侧过头,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认真地看一个女孩子。她没有发觉,仍然惊喜地望着远处,涨红的脸上荡漾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他觉得这一瞬间是多么的美好,真想把它画下来。他忽然感到另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向自己逼来,周围的空气渐渐凝固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她的身子用力扳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夏丽猛地一惊,她惊愕地望着前面的这张脸,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发出一种鹰鹫般的热烈的光彩,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她感觉到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颤抖,她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忙掉过头,望着脚下的山谷,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再一次抬起头直视着他,缓缓地但又是坚决地说:“大兴,人生就像不断地攀越,每攀越一处高地,都需要智慧和勇气,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看着她,惊喜、感激,艰难地呼吸着,心里突然涌满了幸福感。
他的思绪又跳到另一件事上。
这天,他正在宿舍里自习。夏丽推门进来递给他一个纸包说:“给,这是给你洗好了的衣服。”
他一愣怔,正想说“我没有衣服要你洗呀”,她却在一边使劲地给他递眼色。
他便笑着说:“这……辛苦你了。”
待她走后,他打开纸包,竟是一件新衣,忙往身上一试,竟然合身合体。
同室的几个男生便十分眼羡地说:
“喂,大兴,好漂亮的衣啊!”
“大兴,你好有福气,居然有人给你送新衣。”
“大兴,来,给我们介绍点经验吧,看哪天是否也有女生来给我送件新衣。”
他脸就腾地红了。
“喂,大兴,干什么红脸呀?”又有人嚷。
另一男生便说:“这就叫陶醉,懂吗?大兴,你说是不是?”
他呆呆地站了半天,突然就“噗”地一下笑了。
第二天课后,他抽了个空子找着夏丽悄声问道:“喂,夏丽,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
“傻瓜,这还要问吗,”她说,“多长个心眼不就得了呗!这是我给你买的的确良,喜欢吗?”她说着,脸上便又泛起一层绯红。
那时候,能穿上一件的确良衬衣是不容易的。像他这样的学生,又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反而要花钱替母亲治病,其清贫状况就可想而知了。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感激。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长河乡蹲点时的情景。
长河乡是县委办的扶贫点,他作为办公室主任,自然得带头下去蹲点。长河乡是个偏远的山乡,交通很不方便,乡邮员要几天才能跑一次。在乡下的日子,忽然就多了一纷企盼,盼望乡邮员的到来。这天,乡邮员来了,给他送来一摞厚厚的信件,其中有好几封是夏丽写给他的,在这些信件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十分秀丽的字体。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她的信。
第一封信,就像一首很美丽的抒情诗。
大兴:
特别特别的想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也许是习惯了你的呵护,从未感到过痛苦。可一但离开了你,心里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是一个遗失者,在遭遇激情和无法释怀的激情后,无奈而又痛苦地四下寻觅。
现在我才知道,离开你是一种错误。
有位名人说过,激情遭遇是一种缘份,错误的守候是一种美丽。你告诉我,这真是一种美丽吗?……
夏丽
9月3日灯下
第2封信,竟然是一篇日记。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在编辑室里看阅稿件,看到一篇写某个乡如何指导农民科学种田的文章。我的注意力就怎么也集中不到稿件上来,老是跑神,老是在想,你这会儿在乡下,是否也在田头与农民一块搞科研呢?已是九月了,晚上变凉了,你会注意加减衣服吗?……当然,你已不是小孩,这些都用不着我担心,可我就是老放心不下,心里老是牵挂着。
有人曾叽笑女人最易钟情,我以为,钟情有什么不好?深情正是对悠悠天地、氲氤苍生的一种人类最高级的心灵感应,唯深请无悔,方能合奏出人与人、人与自然相遇时的美妙乐章。我想,你一定会赞同我这一观点的……
第3封信,是她写的一首诗。她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这诗写的居然让他很感动:
绿色的太阳风,曾唤醒甜蜜的种子,
七彩雨,曾萌发爱情的嫩芽。
迎着春风,
歌唱生命的绿色;
顶着秋阳,
把一片片红叶编织绚丽、多情的山野;
啊!火红的枫叶,
点燃了我心中无尽的思念。
他读着读着,眼睛就居然有点涩,有些湿润,全身就燥热起来,胸口像着了火似的辛辣。……
他就这么想着,从一件事又跳到另一件事。
不知不觉,无就亮了,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擦亮了宿舍的窗棂,城市的轮廊已清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
夏丽早已起床,正站在窗前对镜梳妆。那俏丽的脸上,涌起了一层红朴朴的轻云;那双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温柔。
他看着她,心情就变得轻快起来,止不住说:“阳光真美,人真美!”
她俏皮地嗔道:“你又发诗兴。”
他说:“不,你本身就是一首诗。”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里,离真实太远,远得难以置信。
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秀发。她看他一眼,笑嘻嘻的,弯弯的笑眼竟是那样黑茸茸地喜人。
早晨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