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大兴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抬眼去看窗外,窗外的各种建筑群静静地耸立着,像在沉思什么
十七
周大兴的宿舍不很宽敞,是那种一室一厅的单元房子。房子显然是简朴了些,在他这又像书房又像卧室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书籍。玻璃书柜里面是一套套的精装的英文书,书柜顶端摆着一盆天冬草,像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一些书掩盖着,使这小小的房间仿佛就有了一种春天的气息。
周大兴这会困得浑身像棉花般松软地躺在床上,不时像孩子似地微微地牵动嘴角。
忽然,他看见了夏丽。
夏丽高兴得泪流满面地跑过来,他便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
“大兴,你瘦了!”她站在他的对面,语气里流露出满心的关切。
“你……还好吗?”他问。
她笑了笑,笑得很伤感,缓缓道:“还好,只是怕闲下来,闲下来就觉得孤独和寂寞。你不觉得吗?”
他心里抖了一下,心想:“这种感觉我有过,只是我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这种感觉也 就淡忘了。现在,我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她轻轻抚弄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她突然把头偎在他的肩上:“大兴,想不想我?”
他没有回答,却一下拥抱住她,他翕动着自己干燥的嘴唇,讷讷地道:“夏丽,来县里吧,我们一块生活。”
她却一下推开他,撇一撇嘴道:“你怎么不说你来省城,我们一块生活呢?”她感到委屈,沉沉地一声叹息,闭了眼去,那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他一下睁开眼,他真地听到了嘤嘤的哭声。面前哪有什么夏丽?床前的藤椅上坐着的却是陈月霞,一脸的憔悴,眼睫毛是湿润的,面颊上有干涸了的泪痕。而且,他发觉自己是躺在自己房里,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家抬回宿舍来的。
“小陈,你怎么来了?”他要爬起来,额上却掉下块热热的湿毛巾。
陈月霞惊喜地叫道:“县长,您醒了?”她重新让他躺下,重新拿起只暖水瓶往水盆里添水,添了热水,用手试试,不觉烫手,便把浸湿了的毛巾又敷在他的额头上。
“您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都一天一夜了。您办公室的小李去喊来了医师,给打了针、拿了药,叫我们别惊动了您。对了,您该吃药了。”她便起身去倒开水,先用嘴试了试,觉着烫人,便用嘴轻轻地吹,吹凉了,这才把药丸子倒在他手心里,让他吞着水服下。
这一细小的动作,周大兴又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细心与体贴。默默地享受着关切的幸福,默默感谢着她,而同时一股无名的忧愁袭上心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您心情不好吗?”她问。
“还好。”他说。
她垂下眼睛,嘴唇痛苦地颤抖了一下,低声说:“您脸色很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
他笑笑:“其实,是这些日子没睡好,我知道自己没病。”
“有什么事能让您睡不好呢?”
他又叹一口气道:“这个鬼天,让农民吃苦了。春上水灾,现在又是秋旱,田里要减产的,我这个管农业的县长,你说说,能睡个落心觉吗?……啊,你是怎么来的?”
“不能来吗?”她俏皮地朝他撇撇嘴,便又说:“是你们办公室的小李晚上来了我店子里要了份面条,他说忙到这时候还没有吃晚饭。我问他做什么事这样忙,他说是您病了,我这才跑您这儿来了。”
“你咋晚一宿都守在这里?”
“嗯。”她红了一下脸。
周大兴就很感动,拿眼睛看她,两人便都缄默了。
这时,有人敲门。
陈月霞去拉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何伟光,他手里提了一摞吃食,他是来看望周大兴的。他一见陈月霞,愣了一下,道:“啊,是陈老板,你也来了。”
“我来看看县长,”她朝他笑了笑,便转脸又朝周大兴说:“周县长,你们谈吧,我改天再来看您。”扭身便往外走。
何伟光忙喊:“你还坐一坐嘛。”
“不了,店里还有事哩。”她说着话,人已去了一两丈远。
何伟光走近床前:“周县长,瞧您身体好好的,怎么说声 病就病了?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周大兴笑了笑,并抬手叫他坐下来。
“想吃点什么吗?”何伟光又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喔,老何,你吃茶自己倒,还请你也给我倒一杯。”
于是,何伟光便看见了放在茶几上的那把小砂壶,眼睛顿而放亮:“嗬,县长,您这是在哪儿买的?”
周大兴笑笑:“我哪有闲情买这种东西,是陈月霞送来的。”
“还是女人心细,知道您喜欢喝茶。”何伟光抓起那把紫砂壶,放在手上端详着,嘴角立时诡谲地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何伟光走后,周大兴好一阵眼前仍抹不去他走时嘴角那一丝诡谲的笑,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很不好了。
他便从床上支起身子,又放了一段曾国藩的评书。
“曾国藩自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便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饰。”说书人又轻咳一声。也许是年岁大了,讲说时不时要咳一下,不过,并不影响其讲述。随着故事的进展,其声调也随之变化。说到这里,他声调一变为激昂且肃穆:
“这晚,曾国藩作了一梦,第二日便去请教唐鉴。唐鉴问曾国藩:‘足下昨夜所梦何事?’曾国藩红着脸,嗫嚅道:‘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给他一千两,私心甚是羡慕。’唐鉴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
他止不住叨念道:“君子慎独!”
“君子慎独”这四个字,就像一记暮鼓,一响晨钟,敲在了周大兴心底那颤抖的膜瓣片上,久久震响不己。
他面庞显得有些青灰,定定地仰注房顶,好一会没有丝毫表情。
十八
窗外,太阳喷洒出烈焰,把地面灼烤得焦干、滚烫。
周大兴在办公室里神情焦灼地看着各地的旱情汇报材料,根据汇报,全县数杨柳湾村旱情最为严重。
一份材料上清晰地这么写着:
杨柳湾村旱情十分严重,春上水灾,毁坏了好些水利设施,偏又遇上入秋以来这等大旱,1300多亩田地干得像火烧过一般。……
他用红笔在这几行字下面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
这天一早,周大兴就领着李小刚乘车来到了清河乡察看旱情,车子停放在乡政府院内,便和李小刚顶着烈日走进山来。
还未进村,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住了。只听见“砰砰砰!”三声铳响,数百人从村口奔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十几人各举着一面或红色或黄色的三角旗,旗帜边上均镶着用青色或白色布做成锯齿状的龙脊。接着是由十六条壮汉抬着紫金泥塑的龙王爷,之后便是村民们供奉的牲礼,之后便是焚香膜拜的男女村民。浩浩荡荡的祈雨队伍,无不一脸的虔城,无不一脸的谦恭,无不一脸的神圣。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众人的脚步扬起来,黄雾一般,俨若翻腾着一条长长的烟幕阵。
“父老乡亲们,这样不行,”他忙站住,朝着众人喊,“有这时间都抗旱去,救得一丘是一丘呀!”
没有人听。
有人还凶狠地朝他瞪眼。
有认识他的人便对他说:“周县长,这事您别管,老百姓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
他知道,犯了众怒,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他摇了摇头,便往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