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水上酒家开业。这是个极好的天气,天空蓝得像一泓湖水,波平如镜,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灿烂地四处流淌。
临河街显得分外拥挤,一挂万子鞭用根竹竿挑着,从楼上垂挂下来,噼噼叭叭炸得惊天动地,整个天空似乎都飘飞着五色碎纸,像绽开了一天的花朵。
陈月霞极是感动,亲自站到门口,恭迎着每一位前来祝贺的客人。
周大兴给她送来一块玻璃匾,匾上,他书写了两行大字:发展个体经济,为国家争作贡献。字写得遒劲有力。
他当学生时习过名家的字贴,故而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匾是他花了100元从一家商店里买来的,他想趁今天还了她这个人情。他没有收受人家礼物的习惯,他是第一次收了她送来的一把小砂壶,就这把小砂壶也让他心里不安了好几天。
他是和李小刚一块来的,匾让李小刚扛着。
县长来给一位个体户送匾,这事让围观的群众惊羡不已。
陈月霞更是觉着脸上光彩,便感动得泪光莹莹地把他俩个迎到贵宾室里上座。
饭后便是招待舞会。
舞会就在新建的舞厅举行。舞厅内,各色彩灯闪烁着,旋转灯旋转出令人眩目的光。乐队很热烈地演奏。有几对年轻男女在舞池中央旋转,他们跳得都很投入。
陈月霞很诚挚地来邀请周大兴。
盛情难却,周大兴便笑了笑,随着陈月霞一块步入舞池。
跳舞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周大兴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右手便轻轻挽住她的腰,随着舞曲旋转、扭摆。两人贴得很近,他能闻到女人身上那种特有的醉人的馨香。他有些不自然,但一接触到她眼里的真纯与热忱,心里便也就释然了。
“周县长,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她看着他说。
“别这样说。”他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听“感谢您”这个词。
“您看,今天来的,大多是我们干个体的同行。”她说,“您今天的光临,对我们这些个体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您可以看得出,每一个人都很激动,很兴奋。”
这 些,他自然看到了。他笑一笑,算是回答。
她眼圈忽地泛起一层红潮:“周县长,我们会好好干出点成绩来感谢政府的关心。”
周大兴便觉得很感动,便跳得很愉快。
其时,何伟光也在场,他自然也是陈月霞邀请来参加开业典礼的。
当他发现周大兴和陈月霞在一起跳,不禁睁大了双眼。忽然,他觉得咚咚的鼓声似乎不仅是响在他的耳中,而且也在他的四肢中悸动。他疯了似地跳着。
跟他跳着的舞伴是陈月霞特意从工人文化宫请来的,平日极会跳舞,这会竟有些跟不上趟。她诧异地睁大眼看着他,只得拼命跟上去,让他搂着疯狂的旋转。
乐曲变得更为热烈。
何伟光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跃起,在空中扭转身体,落地时嘴里发出重重的哼哼声。跳到最后,他竟然筋疲力竭,一跤摔了下去。幸好周大兴已舞到他的身侧,忙伸出双手扶住:“老何,你累了,去歇会吧。”
十四
河堤修建工程进展很顺利,各村都上了劳力,而且劳力上得出乎意料的齐。
周大兴这天又来到杨柳湾工段察看。
李志勇接到电话,便一早就在村口等候。
李志勇见了他,高兴地直嚷:“周县长,这回群众劲头可大啦,村里除了吃奶的、上学的娃娃外,男女老少都上了工地。”
周大兴便也很高兴。
李志勇显得非常热情:“进村去喝口水吧。”
他却说:“先去工地看看吧,水留着回来再喝。”
“您这么远赶来,也该休息一下嘛!”
他笑了笑道:“就不休息了吧,你看我这不精神挺好的嘛!”
李志勇拗他不过,便只得同他一块往工地去。
太阳很好,亮得耀眼,淡薄的云很轻盈地飘舞,天蓝得不能再蓝。犁过的水田翻着泥块,映出一片又一片的蓝天。有白鹭从水田里扑噜噜地飞起,盘旋着在远处又一块田里落下。
周大兴觉得好惬意,深深地吸了一口田地里的气息。
拐过山嘴,便望见工地。工地上黑压压一片人,锄挖,肩挑,熙熙攘攘,极是热闹。
“周县长,您还记得那个冬苟么?”李志勇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他本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他吃亏就在 没有听政府的话搞好计划生育,日子是很苦的。”他说。
“这回修河堤,他可是豁出来干了。”
“嗬,有这回事?那几个细妹崽呢?”
“放到他岳老子家,扔给他丈母娘了,他便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上了河堤。”
“唔。”他抬眼朝人群望去,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加快步子走了过去,并弯下腰去用手搬石块。
阳光一下变得很热了,汗水从他额上、脸上淌了下来。
一位老人在前面挑着一担砂石,步儿一颠一颠的,显得极是吃力。他赶上前去,抓住扁担:“老同志,歇一歇。”
“不,不用。”
“我和您一块抬吧。”
老人转过身来,黑瘦黑瘦。老人陡地愣住:“您———不是周县长吗?”
“叫我小周吧。”周大兴笑笑。说着,他把两只撮箕叠起来,扁担从中间穿了过去,自己抓住一头放到肩上:“老人家,看合不合步。”
李志勇忙拦住:“周县长,这活儿有我们干,您能下来看看,群众就很感激了。”
“就看看?叫我站在一旁看,像个旧社会的监工?那不成。老同志,您说说,那我这县长还算不算是人民的县长?”
黑瘦老倌呵呵笑道,抬着另一头,合着脚步往前走去,他口里说着“好,好”,弄不清他是夸赞周大兴,还是答应要他一块抬。也许两者都有吧。
几趟下来,周大兴便觉着周身呼呼冒汗,好像有几十条小河从胸前背后往下流淌。
“县长,歇会吧。”黑瘦老倌说。
“还好。”一种难以说清的感情,从他心底汩汩涌出。
“县长,我便是冬苟他伯,上回冬苟对您非礼之状,我骂了他好几天。”老人又说。
“我们当干部的也有不对的地方。”
“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就敢直说了。”
“啊!”
“上回冬苟他们也是有意气气您的。”
周大兴一愣,半天不语。
“不瞒您说,这几年,我们老百姓是多少有些怨气,”黑瘦老倌继续说,“老百姓要办点事,好为难哩。就说照电 吧,三日两头停电,你要用电,人家却给你关闸,老百姓火了,就干脆仍旧照亮篾、松明子,要不,未断黑就早早地去压铺板。”
“有这种事?”周大兴便叫歇歇,掏出支烟递给老人,便忙掏出笔记本记了。
老人说:“这还不打紧,前晌王木匠家收媳妇,给邻里乡亲请了一场电影,才开机,电就停了,后来,王木匠送去个50元的红包,这才给送了电。”
周大兴火了,脸一下子气成了酱紫色:“这种人,非处理不可!”
“谁敢处理呢?”老人淡漠地笑笑,“乡供电所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鲁乡长安排的,不是郎舅,就是表侄。他们就是仗着有个当乡长的亲戚,谁还敢去捋他们的虎须呀!”
周大兴双眼一瞪:“嗬,这么厉害,不成地方上一霸了?我去找他鲁平,非要他处理不可,他不处理,我就要处理他。”
“县长,若都是您这样的领导,我们老百姓就托福了。”黑瘦老倌说的很诚挚。
“好干部还是多的,不好的终究还是少数。”周大兴说。
“少数?不对,多着哩!”老人又接着往下说,“再说化肥、农药吧,平时很难买到,却要花高价去买黑市,可那些倒爷们,一倒就是成千上万斤。你们没管,下来都只管催粮、催税,有的甚至下来就只管自己吃吃喝喝。老百姓心里就不舒畅,总觉着这几年不像过去,现在当官的隔我们老百姓远了……”
周大兴脑壳里“嗡”的一声,蓦地浑身的血液像是都往脸上涌来,脸涨得通红通红,仿佛戳一指头就会流出血来似的。
李志勇发觉他脸色不好,忙赶过来,白了老人一眼:“他伯,你又给县长乱说了一些什么?”
“不是乱说,”周大兴却打断他的话道,“全是大实话。我若不下来,就压根儿也听不到。老人家,谢谢您哩。”他朝老人鞠了个躬,便又抓起扁担往肩上抬。
老人不说话了,只见两行老泪,沿着那满脸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淌了下来。
周大兴在前面抬着,感到肩上很沉,像压着千斤重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艰难又坚定地朝前迈着步子。
黑瘦老倌似有所悟,悄悄地把撮箕往自己这头挪了挪。
天蓝得不能再蓝。
太阳亮得耀眼,像一个晃动着的熔金的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