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放路上那个临街的窗
草原野狼 / 文
那个临街的窗,那张最后的青春美丽的面容······
长沙市的解放路,柏油马路旁的那个窗子,现在已没有了,整座房子都已消失,那一带地方已改建为一座商厦。甚至,解放路也扩展为东西两段,还直通到了江边。而过去,解放路仅只是在司门口到柑子园之间。四十年来,以前,每当我走过那个原来有着的窗子时,都会习惯地驻足抬头,看看那个窗子,脑海中也顿时浮现那张凄楚的面孔。
文革中武斗高潮之际的那年八月,解放路上发生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派战”,对阵双方的群众组织,各自都出动了近万名武装人员,围绕着处于解放路上的那个省人委招待所(现长沙宾馆处),展开了极烈的争夺战。我所在组织下属的“红色尖刀队”,当时也参战了。那天下午,我们在廖队长的带领下,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小伙子,由东茅街进入,从小巷摸到了一间二层民房的楼上。楼房有一个约一平米的窗口,两扇木框玻璃窗门,朝外开着。窗子的马路对面,就是省人委招待所,我们要支援掩护的目标。
悄悄的上了楼后,我持枪第一个走到那窗口,伸头朝窗外左右两方分别望了一下。
此刻的解放路,竟然寂无声息,当时看来是很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除了在烈日的烧烤下不时显出些似有似无的青烟外,已没有了一个行人,也没有任何在活动的东西,整条大街空空荡荡,静得令人害怕。
然而,在我颇有几分悠悠之际,突然,“哒哒哒”一梭子弹扫来,打得窗子上方木屑直飞。那子弹离我的头顶,也就几寸了,吓得我慌忙缩回已伸出了窗外的身躯,趴到了楼板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楼上的其他兄弟,一见此情,也都连忙全趴下,大气也不敢出。
但,枪声没了。我一缩回进窗子,那枪就不打了。想必,打枪的那家伙,不象我们这帮只会咋呼的青工与中学生,而是真正的军人出身,在真正的战场上闯荡过,有实战经验。
好一阵后,廖队长第一个站了起来,并大声说:他娘的,是吓人的乱枪,流弹,怕什么!
大伙将信将疑,也一一爬了起来。
最后一个,我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也只好不再卧倒,但却仍蹲着。
比我大几岁的廖队长,是一个身材高大而不失帅气的建筑工人,为了表现当“官”的威风与勇气,他提着那支乌亮的驳壳手枪,蹬蹬蹬几大步又走到了窗前,并伸出了他的头。
蹲在一旁的我,提醒说:廖哥,小心!
廖哥扭头扫了我一眼,不无轻蔑地笑笑:哪有那么多小心?这是打仗,害怕,就不要来。
听到这话,一下子,窗口就蜂涌上三、四个人,个个都还抢着将脑袋欲伸出去。
不料,“哒哒哒”又是一阵枪声,连射的子弹打在窗前的屋檐上哗 哗哗的直响。廖哥与那几个在窗子前的人,吓得连忙卧倒。我与楼上的其他兄弟,也赶忙跟着卧下。
幸好,没伤着人。
枪声也停了。又是好一阵寂静。
廖哥卧在楼板上,对大家说:他娘的,这个楼上不能呆了,人家只怕是在用机枪,监视着这个窗子。
我也卧着问:是不是撤离这儿?
廖哥想了想,说:再等等看,这个面对招待所的好位置,就这么撤离,真不甘心!
大伙便都静静地卧着。
随着一阵木楼梯响,上来一个矮胖子,是刘猛,也是我们“红色尖刀队”的。他提着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见我们都卧在楼板上,便惊异而大咧咧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廖哥当即向他喝道:卧倒!
刘猛却疑惑地望着廖哥,身子却并不动,还问:躲在这房子里还要卧倒?
廖哥低声说:窗外有情况!
刘猛这才卧倒。
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
刘猛却突然站起来,提着枪朝那窗口走去,边走边说:有什么情况啰!老子不信邪,看看再说。
不等他到窗前,廖哥猛地拉住刘猛的一只腿,将刘猛掀倒,同时大声吼道;你想死啊!
刘猛扑倒在楼板上,扭头一看拉倒他的是廖哥,骤起的怒气,只好作烟消云散。廖哥是队长,是大哥,他刘猛不能不服。
“真有那么严重,廖哥?”刘猛讪讪地说。
廖哥瞪了他一眼:我是舍不得你这条小命,给人家崩了,才拖你一把!
刘猛不敢再言,只好躺在楼板上,不停地搡摩刚才被跌痛了的右手肘。
“蹬蹬蹬”又是一阵楼梯响,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来的是小吴,我们“红色尖刀队”的三朵金花之一。她是株州一家机械厂的工人,与我同年,十八,是廖哥的恋人。此时的小吴,高挑个儿,姣白而清秀的面容,又身着草绿军装,臂上佩着红袖章,腰上扎着皮带,手上则握着一支小巧的白朗宁手枪,整个儿一副令人不由不心动的飒爽英姿,刹时将楼板上卧着的小伙子们,都给震住了。
“快卧倒!”不等神情莫名的小吴发问,廖哥连忙对她喊。
小吴却也没卧下,而是蹲了下来,然后移步到卧着的廖哥身旁,还问:廖哥,发生了什么事?
廖哥告诉她,外面有人监视着这个窗子,还开了二次枪。
“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人了吧?”小吴望了望窗外,说。
廖哥说:难说。还是莫大意了。
又过了一阵,窗外仍没有动静。
小吴站了起来,对廖哥说:老卧在这里,算什么呢?我去侦察一下。
她拔腿欲走,廖哥连忙握住她的一只腿,抬头说:不能去,危险!
小吴朝廖哥抿嘴一笑,作嗔状:你拖我的腿干什么?
廖哥却不放手,只是说:那儿危险,我们就撤走!
小吴也仍展露灿烂笑容,对廖哥说:“我只看一下,没有事的,你放心。”说着,她挪了挪那被廖哥拖住的腿。
显然,小吴那迷人的双眸与青春的笑脸,很快溶化了廖哥,他不由不松开了那只紧握玉腿的大手。
弟兄们也都被小吴此刻的英姿征服,大伙竟都只记得儍儍地饱享眼福,而没有人能吭一声。
当小吴快走到窗口时,卧在楼板上的我,突然记起了刚才那阵子弹的恐怖,便陡然生起要拖住小吴的念头。然而,当我的目光触到小吴那份搡合着美丽的自信神情,再转头看看廖哥那副情意深深的儍样,我又犹豫了。
不等我从犹疑中脱出,随着一阵放鞭炮般的枪响,小吴已“咚”的一下,仰面倒下。就在她刚刚走到窗前,朝外一探之际,窗外那挺我们始终都没见着的机枪,响了,一梭子弹扫来,从小吴的眉心射入,脑后穿出。她那美丽洁白的面庞,顿时被浓浓的鲜血涂抹,乌青的头发,也沉浸在一片粘糊糊的殷红之中,那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则象入睡了一样静静地闭着。白朗宁手枪,更被抛到了离小吴很远的地方。
廖哥第一个跳将起来,扑向了小吴,悲泣地大声喊道;小吴!小吴!
我们都站了起来,再也不管窗外还会有什么危险袭来,纷纷围到了小吴的身边,望着这个已不再说话的漂亮的姑娘,悲哀默默。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朵刚刚开放的美丽的花儿,瞬间竟就花谢花飞,红销香断,离我们而去,这个事实,让我顿感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常。
廖哥哭得泪流满面,他握着小吴的两手,不停的发出忏悔哀嚎:我为什么不坚决地阻挡你到窗口去呀!这都是我的罪过呀!······
廖哥对小吴的感情,不用说。可是,就因为爱她,结果,却反而未能保护好她。
刘猛,或是其他人,廖哥说了不能做的事,大家都是不敢去做的。然而,对小吴,廖哥却只有劝说,而没有命令。
那个窗子,那张血染的面容,四十年了,我都不能忘怀。
只是,廖哥曾有过的那忏悔,却往往被我丢到了脑后,尤其是在搏击商海之时。
2007/7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