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样板”笑泪录
――陈俊年《我的家在哪里》
“文革”的第三年,即1968年我应征入伍.服役三年,确切地说,是当的文艺兵,几乎未参加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记得惟一的投手榴弹实弹的机会也是经过几番争取才赢得的.首长为我们的安全着想,特准投弹时从山顶往下扔,喜得我们象孩子们过年扔鞭炮似的.因为毫无武功,缺乏兵味,以致退伍后我说当过兵,许多人都幽默的点点头,说我当的是“扯大炮”的兵.
想起来也是,新兵连集训一结束,我即调往团宣传股,当了“新闻报道员”.三个月后,团里成立“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便调去当创作员.说是业余,其实近乎专业了.所有的队员都调离原来的连队,集中在团部练功、排戏,然后是长年累月上山下乡,辗转于部队驻地巡回演出.说来惭愧,我当创作员是从学写“对口词”、“三句半”开始的.对口词往往是词语铿锵,集假、大、空的豪言壮语之大成;三句半则关键是最后那半句,滑稽、幽默,逗人发笑.这些形式在文革期间大行其道,其流行的程度比现时的流行歌曲还广.
象我这般生就O型腿的人,在那个年代未想到也被相中去演革命样板戏――扮演沙家浜中那位吊着绷带的伤员小王兼饰反面人物“匪兵丙”.
正反面人物兼于一身的尴尬,实乃出于“革命需要”.因为当时我所在的那个“省军区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拢共才三十来个人,要演《沙家浜》全剧,组织上便作出了庄严的决定:除了几位主要角色(如阿庆嫂、郭建光、胡传魁、刁德一等)自始至终是由一人扮演,确保一副面孔,其余演员(包括乐手)统统都要身兼数职,亦军亦民,亦兵亦匪,甚至上一场死了的下一场还要活过来再上场,直演到最后一场,该死的才不准“返生”.这种又敌又我,正反难分,枪毙接着平反,平反继续枪毙的折腾胡闹,也十足是当时的“天下大乱”的写照.整个演出过程,一会儿是郭建光的新四军扑上白粉儿变成了胡传魁的“忠义救国军”一会儿是胡传魁的“忠义救国军”抹上红油采变成了新四军.“做人是你,扮鬼也是你”,数秒间的幕后换妆,常常弄得演员们慌慌乱乱地穿错衣,扣错纽,一出场就出尽洋相.令人捧腹的是,有一回,刚下场的“刁小三”又要去充当新四军,混乱之际错穿了一条特大号的军裤,匆匆忙忙上台去一亮相——不料,裤头松紧带一松,整条裤子顺势滑落,以致在追光灯之中和众目睽睽之下,竟显出半截子的“庐山真面目”.
“刁小三”因此被揪了出来.第二天,全队开大会,严肃批判“刁小三”的“脱裤之举”,说他是“立场问题,态度问题”.上纲上线上得最高的大概要数“程天明书记”的扮演者,他说“刁小三”蓄意破坏革命样板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刁小三”
在会上作自我批判,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沮丧:“说我立场有问题是对的,我本来就是扮演反革命小丑的,却又硬要我去演新四军,这不就是‘人还在,心不死’吗?所以,我还是申请早死早好,再也不准活过来.”说罢他又很习惯地扮一副“小刁”相,弄得大伙儿笑出了眼泪……
万万没想到,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程天明书记”的扮演者和“沙四龙”无意间竟合作“制造”出一个更大的笑话.
时值隆冬腊月,我们奉命冒着漫天大雪,乘船深入洞庭湖区,为驻守在劳改场的那些基层连队上演《沙家浜》.那夜冷得出奇,露天戏台是临时搭置的,朔风怒号,吹得幕布如同幡旗飘飘.鹅毛大雪飞舞在戏台上下.演《沙家浜》不像,倒象在演“智取威虎山”,可以戴皮帽穿皮袄,全体队员都冻得缩成一团,当上了“团长”.演到第六场《授计》,可怜“沙四龙”,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的小褂子,露出手臂伏坐在春来茶馆里的一张小桌子旁,冻得他两腿发抖,连小茶桌也跟着连连打颤……
好不容易熬到“程书记”来了,按剧情他是佯装为“沙四龙”看病而来的.一番切脉之后,“程书记”扶起“沙四龙”的额头说了句“看看舌苔.”就在此时,就在“沙四龙”张口伸舌之际,“程书记”猛然真切地发现,“沙四龙”的鼻孔里,突然溜出两条又长又粗的光闪闪的鼻涕!一刹那间——
“程书记”咯咯大笑……
“沙四龙”破涕为笑……
“沙奶奶”笑得从凳尾上翘了起来……
“阿庆嫂”笑得把茶壶也打翻在地……
“刘副官”愣头愣脑上场,感到莫名其妙,用湖南话说了句:
“你们这是干么子沙?”话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全场的每一个角落,令台上台下笑成一团!“刘副官”欲演不成,忍俊不禁,转身站在那棵大树下,露出个浑身筛米似的背影……这时候,大幕迅速合上了,但人们还在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全队照例又开批判会.这一回,轮到“刁小三”进行“阶级报复”了.他煞是气愤地责问到:“‘程天明’,你身为县委书记,竟敢放声嘲笑苦大仇深的沙奶奶的儿子‘沙四龙’!你难道不知道‘沙四龙’饥寒交迫吗?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授计,授计,你授的是什么阴谋诡计?!”这个批判会的程序和水平真个是“三突出”:“程书记”首当其冲受批判,其次是“阿庆嫂”、“沙奶奶”和“沙四龙”齐齐深刻作检讨,最后连“刘副官”也拴缚上了,说他那“浑身筛米似的背影”,是对“无产阶级英雄群像的一次‘无声的示威’”!
演其他样板戏,我们宣传队也闹过不少笑话.比如演《智取威虎山》,有一段座山雕与杨子荣比试枪法的戏,按原剧情,座山雕一枪只打灭一盏灯,杨子荣却一枪打灭两盏.有一回我们演出此段戏时,主持“效果”的人忙中出乱:待座山雕枪一响,他竟把三盏灯全拉灭了!杨子荣击发时台上无灯可灭,“效果”者急中生智,干脆将大电闸一把拉下,全场顿时漆黑一团,避免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又比如,演《白毛女》,杨白劳居然忘带红头绳上场,唱着唱着才有所发觉,于是他斗胆将原唱词“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喜儿扎起来”篡改为“丢下了二尺红头绳,我去路上找回来”,唱罢,即复下场又复上场,令观众笑得直不起腰!
我们还闹过一次集体性的大笑话.
记不清是在岳阳还是在韶山的哪一次演出了.总之是为“学习毛著积代会”的专场演出.仍旧是演《沙家浜》,仍旧是演全剧,豪情更冲天.我至今仍记得,演到第五场《坚持》的末尾,经受了暴风雨洗礼的“十八棵青松”终于威武傲然地屹立在“泰山顶上”——“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里雷霆也难轰!” 按原剧情,“坚持”到此,大幕该闭合了,否则,这叠罗汉般的人物造型老“坚持”不散,那是任何神仙力量也难以支撑的.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在这不该再“坚持”的时刻,大幕却死死“坚持”不合拢!任凭司幕者由一人添至四人,再添上刁小三、刁德一和胡传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一拉再拉,它都“岿然不动”!这下子可苦煞了“十八棵青松”,尤其是那些压在底层作“铺垫”的“青松”们,一个个牙根紧咬,死撑硬顶,继而气喘吁吁,手脚发抖,以致整座“英雄群雕”摇摇欲坠了!万一这时散架崩塌,其政治后果不堪设想,至少是“十八棵青松”统统都要受批判了.说时迟,那时快,指导员郭建光不愧是“第一号英雄人物”他面对受压的“青松”,突然灵机一动,拔枪一挥,吼出一声原本没有的台词——
“撤——!”
几乎同时,“十八棵青松”应声解体,跳的跳,跌的跌,跌跌撞撞,一片混乱……而台下的观众则哄然大笑,整个剧场回响起一声声“撤、撤、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