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
我温和地责备道:“后来我写了那么多的信,也不见你回一封信
,难道者都没收到?”
她露出一丝苦笑,说:“我受到与父母同等的待遇,没有通信的
权利。你后来的信我确实都没有收到。
“那时经常高喊什么‘重在政治表现’,我十分天真地相信了。
我想,即使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可以凭自己的表现来争取
进步。于是,我整天埋头干活,不苟言笑,也不再唱歌。我想用汗水
来洗掉家庭留给我的‘阶级烙印’,甚至还异想天开申请入团。可是
,正如拉贾拉特法官说的那样‘好人的儿子永远是好人,贼的儿子必
定是贼’。我在现实面前终于明白了:既然是‘烙印’,便是洗不掉
的,永远洗不掉的!”
她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坎。我干巴巴地安慰说
:“现在那种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你要向前看,看到光明。”
“看到光明?”她缓缓地摇摇头,眼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悲伤和痛
苦,“我已经晚了....”
“不晚不晚,”我热烈地说,“一切全在于自己的奋斗!”
她埋头不语。我又讲了许多话,极力想使她高兴起来,终于没能
奏效,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一时房间里静极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室
外,冷风吹得树枝上的残叶发出阵阵低吟哀泣。我拧亮台灯,站起来
准备去食堂取饭。
“不用了,宇光。”她也站起来,拎起那个精巧的手提袋,“我
,我要走了。”
“走?”我惊讶地嚷道,“难道我们还用讲什么客气?好不容易
见到你,千言万语刚开了个头,怎么就要走?——绮丽,你好象有什
么心事,讲给我听吧,就象七年前一样。我们是最亲近最知心的人呀
....”
“不,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她打断我的话,低着头走到门边,
咬咬下嘴唇又说,“我没有职业。”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叫了起来,“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会
抛弃你么?难道你(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情况),你结婚了?”说
完,我紧张地盯着她。
她怔了一下,脸骤然白了。
“没有....没有。”她轻轻地说。
我高兴极了,浑身起了一阵久已忘记的颤抖,一下子冲过去伸臂
抱住她,“我们....要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爱着你!绮丽,丽丽,
我的丽丽,不要再离开了,我们结婚吧!”
她象惊兔一样跳起来,挣脱我的拥抱,突然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哭得那么凄惨那么悲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是灵魂的哭号啊。
我惊愕了,即而慌张了,忙说:
“绮丽,别,别这样,要是我说错了,就当没说吧。”
她好容易才止住哭,肩膀还在抽动:“宇光,我明白你的心。我
也是爱你的,我们都发过誓的。可是,我又不能爱你。我对不起你。
你,你不了解我,我....我早就不是处女了!”
“啊!”我浑身猛地一震,“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象看一个怪物似的打量着她,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许多推测,很
快又一个个否定了。最后,我的思路被逼着向最不愿意想的地方想去
。啊,我恍然悟出,她已经成了社会上那种我最憎恶最鄙视的下流女
人了!这难道是她——我曾经爱过的她么?一个活活泼泼的倩影闪进
记忆,然而眼前却是真真实实的她!天哪,天真纯洁的她,我最心爱
的她,变成了那种人!她把我心目中的偶象,我的无限美妙的幻想,
都打得粉碎。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保住那些珍贵的回忆,继续做那甜
蜜的梦呢!
我站立不稳,脸色大概也好难看,她伸手来扶我,我象碰到一条
毛毛虫似地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坐在床上。她奔过来,跪在我的跟前
,摇着我的膝盖,哭喊着:
宇光,你骂我吧,我是有罪的。谁叫我是个女的呢?谁叫我生在
这样一个家庭呢?家庭给了我痛苦,我也给家庭带来不幸。马汉生疯
狂地迫害我父母,其原因也包含着要报复我、惩治我的因素啊。
他早就想打我的主意了。我刚下放时,他就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
我,望着我笑,那目光就象刚出洞的毒蛇,那笑声就象深夜里猫头鹰
的哀鸣,令我不寒而憟。但那时我是下放知青,他还不敢放肆,等到
我父母一下放,情形就变了。
他常常借故找我去“谈心”。“谈心”,一个好动听好冠冕堂皇
的名词,可是包含着的,却是好卑鄙的欲念。开头几次,我还没有看
清他的真面目,还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关心我呢。72年秋天的一个
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谈了一个多小时。白天我踩了一天的打
稻机,好疲倦,所以我等他的话告一段落,趁机站起来说:
“今天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睡觉?就在我这里睡吧。”他邪恶地微笑着。
我大惊失色:“马主任,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说,一
边向门边走去。他猛地扑上来,把我拖到床边按倒,手伸进我的衣服
里乱摸。我拼命挣扎,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推开他。他捂着脸厚颜
无耻地说:“你不知道我好喜欢你吗?喜欢得快发疯了!你答应我的
话,对你,对你父母都有好处。你父母可以不再受管制,你呢,也可
以入团,甚至可以推荐去工厂去大学....”
我怎能答应他呢?我又气愤又害怕地嚷道:“不行!”
“不行?”他狞笑着,“不管你答不答应,今晚反正要....”说
着又向我扑来。
我急忙拉开门,大声说:“我要喊了!”
他楞了,恼羞成怒地威胁道:“你考虑考虑吧,你们一家的命运
都在我手里揑着呢。”
命运!是的,我们的命运都在人家的手中揑着!我们不能掌握自
己的命运,就象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现实就是这样地不公平。
但是无论怎样不公平,我不能出卖自己的贞操,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够
自己掌握的东西了。我必须保卫它!
我冷冷地说了声“随你的便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以后,我就明显地感到了他的迫害。父亲惨死后,他并不放过
我们母女。母亲上访不成,回来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他逼迫生产队把
我们赶到一个破牛棚去住,还减发我们的口粮。74年夏天,母亲病倒
了,一病就起不来了。我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里象刀割一般。难
道老天非要逼得我孤苦零仃不可么?我想不明白,失声痛哭。
九月的一天傍晚,母亲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丽丽,你能不
能弄点东西给我吃?我很饿。”我霍地记起,我们已有二天粒米未沾
了。自从生产队减发我们的口粮后,我就拿仅有的一点家当去卖了买
米,或者偷偷到好心的农民家里去“借”。但是,现在已无东西可
卖了,我也不能老到别人家去“借”,怎么办呢?母亲生我养我,难
道我连这个起码的要求也不能滿足她吗?为了母亲,为了我唯一的亲
人,我什么都可以干,我要挺而走险!于是我强忍住泪,轻声说:“
好吧,妈妈,我马上去弄点吃的。”
我走出牛棚,思索着去弄点什么东西。啊,世界如此之大,物资
如此之丰富,竟连我们得以苟延残喘的食物也找不到吗?!忽然,我
想到生产队还有一块红薯地没有挖。对,挖几个红薯来充饥。借着夜
幕的掩护,我悄悄地奔向红薯地,挖了十多个红薯,在河边洗净,就
赶快往回跑。哪知刚到村边,一支手电光射过来。
“谁?”有人喝道。
我一听,是马汉生的声音,这真是“冤家路窄”啊。我赶忙把红
薯丢到稻田里,可是晚了,马汉生走过来,用手电照照田里的红薯,
冷笑几声:
“好啊,盗窃生产队的东西!”
我申辩道:“我妈已经二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想....”
“我不管那多!”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的,不吃敬酒吃
罚酒,到公社去!”
第二天,马汉生吩咐民兵给我挂上一块“盗窃犯”的大木牌,强
迫我站在集镇街中央的桌子上示众....啊,宇光,你想想吧,一个姑
娘家在大从广庭之中这样站着,四周是无数痛恨或取乐的目光,是奚
落或淫秽的嘲笑,没有同情,没有帮助,只有屈辱和羞耻,哪个姑娘
能够忍受呢?天地虽这般广阔,却没有我的立身之地,我还不如死了
好!
黄昏时我被释放了。我跑到湘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嚎啕大哭,
就象二胡名曲“江河水”中所描述的那个女人一样哭着,向天空、向
大地、向江水哭诉着。江水轻轻地呜咽,残月在黑云中时隐时现,周
围的蛙鸣虫唱在我听来都是凄惨的哀声。我准备跳进这条养育了我的
大江,让我的灵魂在江中寻得幸福和安宁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