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水伊人
湘江是一条美丽的江,尤其是秋天的湘江,更加动人心魂。江水
静静地流淌,就象少女一样温顺、安谧。每当我望见那一江碧澄的秋
水,思绪就犹如快艇一般在记忆的长河中飞快地溯流而上。
(1)
那是1977年秋风刚起的时候。我被调到了C 市工作。单位离湘江
不远,出了大门往前走一公里多路就到。一天下午,我沿着江边的马
路慢慢地向市区走去,想好好浏览一下这座慕名已久的城市。江面上
碎金闪闪白帆点点,江风抚面,令人心旷神怡。一进市区,就是另外
一番景象,“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也多,摩肩擦背,街上一片喧
哗嘈杂。我自幼在小城镇生活,不大习惯这种大城市的闹热。尤其是
看到那些嘴角叼着香烟横冲直撞,出口就是脏话粗话的年轻人(呵呵
,我其实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个人修养和文明程度上自认为要胜他
们一筹),我心里就感到一阵厌恶。
忽然间,我发现前面不远处的电影院门前,立着一位分外引人注
目的漂亮姑娘。她身材优美,穿着相当时髦,臂弯里挽着个精致的人
造革小手提袋。许多小伙子众星拱月似地围着她,而她则娇声娇气地
与他们调侃。看得出,那些浪子被她逗弄得几乎人人神魂颠倒。我皱
皱眉,转身要走,但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面孔,立即象被钉在
地上一样不动了——哈,可不是我自作多情,而是我记起了一个终生
不忘的人。我不相信世事有这么巧,忙走近去,正好与她打个照面,
四目相对,登时都楞住了!
是她!没错,正是我日夜想念着的她!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欣喜
若狂地叫了声:
“绮丽——”
她大概也作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我,也流露出异常激动的神
色,同样欣喜地叫道:
“宇光,是你!”
“是我是我!”我全然不顾周围那许多惊奇和艳羡的目光,跑过
去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引导我走出人圈,反问道:“你不是在H 市
工作吗,怎么也来这里了?”
她的声音还是象淙淙的溪水一样清脆悦耳,我刚才被她推开手时
刹那间的不快此时全都烟消云散,马上兴奋地告诉她,我调来才几天
,今天没事随便出来玩玩。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上街就碰见你!”我喜气洋洋地说,“
走,到我宿舍去!不远,只有三里路。”
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和心爱的姑娘,特别是和久别的心爱的姑娘不期而遇,真算得上
是人生的第一乐事!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骤然都变得生动而活泼。我
们沿着江岸徐徐前行。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讲着我近年
来的经历和对她的相思,逗得她时而发出“咯咯”的脆笑,时而给我
送来一个深情的秋波。此景此情,又使我想起了往事——
1969年冬,我和她从不同的学校同时下放到一个湘江边的农村大
队,我在第一生产队,她在第二生产队。开始我们接触并不多,不过
互相知道是知识青年也知道姓名,见面时点头笑一下打个招呼罢了。
到了第二年,一个偶然的事件把我们联结起来了。
1970年6 月初,接连下了几天的滂薄大雨,雨停之后,湘江上游
的洪水下来了,水位暴涨,江水象发怒的狼狗,咆哮着凶猛地地冲向
下游。不过,我并没有将涨大水当作一回事。逢场那天,我照样去赶
场。吃了早饭,拿个桶袋就出发。赶场要过江,我到了码头一看,不
由大吃一惊,水已经快漫过堤岸了,很明显的看得出江面已成了一个
大斜面,水流异常湍急。轮渡停开,码头边积了一大堆人。场是赶不
成了,我悻悻地望着那吐着白沫的浊水,正要打转,忽然看见有一伙
人在登一条小船,其中还有几个妇女带着锅碗,那模样是准备到江心
的小洲去出工,中午不回家了。又听见有个人正在厉声斥责谁:
“你这是什么言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给我放老实点! ”
我走近去一看,原来是在二队蹲点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马汉生在
指着一个老头的鼻子发威。这马汉生身躯粗短呈球形,四肢细小,穿
着汗衫,叉开两腿,神气十足。他是“三结合”进革委会的“农造团
”(全称是“贫下中农造反有理战斗团”)头目。那个老头我也认识
,是二队的一个富农分子,此刻低着头哈着腰大气也不敢出。我很快
就弄明白了:马汉生叫社员到洲上去插红薯,老富农咕哝了一句“这
么大的水,不是去送死么”,恰好被马汉生听见,抓住这个活靶子开
了个现场批斗会。批斗会开完,马汉生学着电影里将军的派头,一挥
右手大声命令道:
“开船! ”
船一解缆,根本不要撑,“刷”地一下就冲出去好远。岸上的人
都提心吊胆望着它。船在水中剧烈地摇晃,忽然在原地打个旋,船身
横着往下冲,接着一翻....
“啊! ”岸上、船上的人都大叫一声。
混浊的水面上,落水者互相抱成一团在拼命挣扎,顷刻间又被浪
头打散。岸上的“救人”喊成一片。几个青年农民脱掉衣裤“扑通”
跳进水中,我的水性并不好,但此刻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很冲动地
边向前跑边脱衣裤,然后纵身一跃。刚从水中一露头,就有一股水猛
地涌进嘴里鼻孔里,呛了一大口水。这时我才体会到在惊涛骇浪中救
人是多么可怕——急流象一只巨手,我则象它掌心的面团!
突然一个影子在眼前一晃,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落水者,忙
伸手一抓,抓住那人的衣服,不防一个浪头打来,衣服撕破了,人冲
走了。我看见前面不远的水面上露着一络头发,便拼命游拢去,一把
抓住头发使劲往上提。没想到这个人反而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甩不开抽不出,我的身子跟着他往下沉。
....过了多久呢?我不知道。醒来时见自己被岸边一棵大树的根
挂住了。我想爬上岸,一动身才发现那个落水者还紧紧地抱住我的胳
膊。我不无生气地想,你这家伙,弄得我差点与你同归于尽了。费了
好大的劲才掰开他的手,仔细一看,吃惊得几乎喊起来,这不是绮丽
吗?她半个脸浸在水中,头发緾在树根上。我艰难地把她抱到岸上,
她就僵直地躺着,只穿着一条长裤,上身衣服七零八碎无法蔽体,肚
子涨得圆鼓鼓的,被水泡得泛白。我以为她死了,摸摸她胸口没有心
跳,又用耳朵贴在她鼻子边听了半天,才感觉轻微的呼吸。于是我把
她肚子里的水压出来,擦净她的全身,就精疲力尽地坐在一旁等着她
醒来。
这一次翻船事件死了六个人。那几天二队的哭声不断,五口漆黑
的棺材(老富农也死了,但没有棺材,尸体也没打捞)并排摆放在禾
场上,仿佛在无言地控诉着什么。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马汉生代表公社革委会致悼词。后来区里发
了通报,表扬了马汉生,说他临危不乱,正确地指挥了抢救,也表扬
了二队的贫下中农,说他们表现了大无畏的人定胜天的英雄气概,批
判了那个老富农,说他散布流言蜚语,代表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这次事件以后,我和绮丽便熟识了。夏天过完时,我们的感情已
经很深了。那年我19岁她18岁,都还很单纯。她性情活泼,就象快乐
的小鸟一样爱说爱唱。静谧的夏夜,我俩并肩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头
上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双脚浸在黝黑的波光荡影中,一边聆听着田野
里的蛙呜虫唱,一边畅谈着人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还记得她曾
遗憾地说“初中没毕业就下放,书读少了”,并羞赧地宣称她以后要
去上高中上大学,以后再当一个文学家,“尽写出人间的欢乐和痛苦
”。有时,我们一起唱歌,什么“三套车”啦,“夏日最后的玫瑰”
啦,“拉兹之歌”啦,还有在知青中很流行的“南京之歌”啦,凡是
知道的歌都唱。呵呵,那是好惬意好幸福的时光啊,在那富有诗意的
夏秋季节,爱情的种子在年轻的心灵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