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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网先锋论坛文学沙龙长篇连载 → [原创]芭茅岭的那几个知青 (长篇小说)上部:星星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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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芭茅岭的那几个知青 (长篇小说)上部:星星河畔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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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是一个金色的黄昏。是的,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金色的黄昏。那个黄昏只有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才会出现。屠格涅夫总是将草原上的黄昏写得那样的美!

    眼镜从广西那个小村子回来之后,他的那个“忧郁症”就好了。只是他却瘦了许多,当然,还谈不上是骨瘦如柴。他回来后,总是向他的那些知青朋友大讲特讲他的这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就像祥林嫂一样,简直就是逢人就讲。刚开始时,大家听了捧腹大笑。后来,大家也就不那么爱听了。他又变得很孤独。

    他想和人亲近。他想到了叶清。是的,每当他在讲述他的那一段经历时,唯有叶清总是认真的在听。她常常用她的那双好看的手,托着她的那个好看的下巴,睁大着圆圆的黑眼睛在听。是的,只有她在怀着同情关注着他,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和美好姑娘呀!他忽然感到叶清爱上了他。不然何以如此深情地望着他呢?

    他想到了爱情。是的,要想摆脱孤独感,唯一的途径,就是有人爱他。

    当然,那只是一种暗藏在他的心底深处的爱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深藏在心里的这个小小的秘密。

    但是叶清会爱上他么?倘若叶清要是知道了他曾经吻过刘艳苹,能爱上他么?

    眼镜想入非非了。

    ……那是一个金色的黄昏。是的,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金色的黄昏。那个黄昏只有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才会出现。屠格涅夫总是将草原上的黄昏写得那样的美!

    他躺在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忽然,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小的纸团。那纸团是那样轻柔地触击在他的脸上,然后就滚落在他的枕头旁边。那时,他正在读着屠格夫的《猎人日记》。那本书,每一段文字,都仿佛浸透着诗意。他是很不经意地才将那个小小的纸团打开的,他万万没有想到,那纸团竟是叶清写给他的。这太让他吃惊了。而更让他吃惊的却是,那纸条上分明这样写道:“我在星星河畔等你,速来。”

    这不啻是一个惊天的喜讯!上帝竟是如此这般的仁慈。他在他的胸前划了两遍十字,他心里在默默地念道:“仁慈的主呵,是你慈爱的光辉普照着我,给我以幸福与爱情。”他从床上翻身爬了起来,从来也不爱收拾的他,却在整理起他的形象了。为了不让叶清久等,他即刻便走出了他的那间小房间。他瞧见罗远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是的,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的惊讶的目光。当他走了很远很远,他依然能感到,那目光仍在追随着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是的,是这样的。

    他来到了星星河边,叶清已经站在那里等了好久了。他连忙向她跑了过去.啊,那亭亭玉立的身影,那姣好的身姿,那嫣然的一笑,真是太美了,美不可言!他想喊一句什么,但是他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竟然什么也没有喊出来。而叶清却向他翩然走过来了。这之后,他们俩人就一字儿并排坐在了星星河畔。那河畔,到处都盛开着鲜花,那花儿真多,真的是五彩缤纷。仿佛全世界的花儿一齐都在这儿开放着。那花香,浓烈得令人窒息。但是就是这样,他却依然能闻到叶清那发丝透出的少女的幽香。因为叶清的那颗姣美的头,就轻轻地依傍在他的肩膀头上。

    残阳落下了,紧接着,星星便开始在天空上闪烁。那天空比平日里美得多。天空是蔚蓝色的,仿佛是透明的,浩如烟海,广阔无际。那透明透明的夜空里,一定有上帝的那双慈爱的眼睛在关注着他。他们就是那样地坐着,默默的,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一切语言都是多余。是的,此时正是白居易所写的那样:“此时无声胜有声。”富有诗情画意,美妙至极。

    假若,要是没有林中的那一声响动,他们可能就是那样的默默的坐着,也许就那样的一直坐在天亮。那一声响动,大约是蛇在游走,但也可能是剌蓬中飞出了一只小鸟。叶清因此而被吓了一大跳,她连忙问:“那是什么在响?”“不知道,也许是蛇在爬行,”他说。叶清忽然间反过身子来,一把抱住了他:“我好害怕,”她说。她将他抱得好紧好紧。她的那一对隆起的,耸立的、坚实而又柔软的乳房,是那样紧的贴在他的胸前。他的手紧搂住她的腰背。他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触接过一个少女的细腻而润滑的肌肤。他心旌荡漾了,他心醉神迷了,而叶清呢,此时竟然抬起了头,用一双幽静的、深情的眸子在望着他,并且,渐渐地,将嘴唇贴近了他的脸庞……

    眼镜醒过来了,他的头顶既没有星光闪烁的蔚蓝色的夜空,身旁也没有美丽的、静静流淌的星星河。更没有那个美丽的、楚楚动人的叶清,还有那些鲜花。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他的那张破旧的吱吱发响的小木板床上。是的,他的爱情仅仅只是一个梦,一个动人的梦,一个美丽而又虚无缥渺的梦。

    他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但同时也为他带来了一种美好的憧憬。原来爱是这么的美妙而诱人。眼睛似乎是第一次才觉察到,人生,是美丽无比的。是的,他不能再颓废下去了,他要振作起来。有的时候,他又想::叶清也爱着他吗?他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因刘艳平而使他产生的那种负疚感,开始在他的心里渐渐地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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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1 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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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梁小明总感到他的身后在一双眼睛在盯住他。那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最近一段时间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帘,他又不是傻瓜,他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双火辣辣的、充满着爱意也充满了忧怨的少女的眼神。那是叶清的眼睛。

        场部会计一直没有来。这大约是农场在银行的账号上已经没有了钱。或许是那个胆小的会计惧怕那越来越频繁的武斗,他没有来。他们的生活来源,便真的成了一个问题了。这就不免使得他们急了起来。于是他们便把眼睛盯住了芭茅岭里的那一片山苍子林子。幸而那些山苍子开始成熟起来。那些小小的山苍子果实,却是一种很是值钱的东西。那是一种高级香料的原料,一斤能值好几毛钱。他们初步估计了一番,他们从那片山苍子林里至少可以收获好几百元。这就是说他们可以用山苍子的收入,继续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生活下去了。

        第二天他们便走进了那片山苍子林,收获起山苍子来。

        那是一个夏季的清晨。那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夏季的清晨。凉风习习。湘南山区的夏季,无论是清晨还是夜晚,是非常凉爽的。也许是因为山高林密的原故。而芭茅岭的清晨,比起其他的地方,似乎就更为美丽更宜人。总之,他们的心情很好。姑娘们把裤脚扎了起来,为了防止蚊蝇的叮咬。

        蛮子于是笑道:“哪里还会有什么蚊子呀,山苍子林的那股浓烈的气味,拒一切小咬于国门之外。”

        是的,山苍子林的那股浓烈的香味,令人窒息。蚊蝇是绝对不喜欢的。姑娘们放下心来了。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加劳动了,也许是收获,而收获总是令人感到愉快的。大家一进了山苍子林,就开始采撷起山苍子来。山苍子林子里,顷刻之间,便充满了欢笑和歌声。

        梁小明总感到他的身后在一双眼睛在盯住他。那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最近一段时间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帘,他又不是傻瓜,他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双火辣辣的、充满着爱意也充满了忧怨的少女的眼神。那是叶清的眼睛。他感到很不自在了,他竟不敢回头去看一看,那怕是那么一瞬之间。山苍子林子里充满了欢笑和歌声,连烟痞都兴奋地唱起了歌。尽管烟痞的嗓子沙哑得像一只烂沙罐。而他却没有唱。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竟然在一个女孩子的监视之下,他的心,就不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了,而是心慌意乱了。

        是的,自从那一次与罗远谈起了远在天边的达尼娅之后,他的的确确做过好几次梦,梦见了达尼娅。达尼娅总是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站着。一层厚厚的雾幔,隔在他们的中间。使得他们无法相互靠拢。后来达尼娅便不见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他怎么的喊,甚至喊破了嗓门,达尼娅也没有能够听到。他伤心极了,他哭了。后来,他就越来越忧郁伤感起来。他总有好几天他没有唱歌了,尽管他唱的许多歌都是忧郁的歌。

        一个黄昏,一个金色的黄昏,他走了出去,在芭茅岭那个广阔的田野上漫无边际的走着。他低着头。他第一次感到他很孤单,这世界上好像只有他才会这么的孤单,他想。却没有料到,一抬头,叶清竟然站在了他的眼前。他好像是第一次才发现叶清长大了,在他的脑海里,叶清仿佛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其实叶清并不比他小多少。只是,叶清总是显得像个小女孩。那大概是因为她的那张娃娃脸的缘故罢?他惊奇地看着叶清,他惊叹她的美丽。晚霞笼罩住的叶清,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他的脸红了起来,他能这样去评价一个女孩?一个就站在他前的女孩?他低下了头。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孩的眼前惊惶失措,心绪不定。

        而眼前的这个叶清,似乎比他显得大胆而镇定。她大方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陪我走走,好么?”

        他能拒绝么?不,似乎不能。

        他只能是点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地沿着田野的一条小路,向前走去。

        那是一条通往星星河的小路。前方,是一片幽雅宁静的树林。金黄色的余晖,将那片小树林染成一片金碧辉煌,只有在童话中才会有的金碧辉煌。尽管那片小树林天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但是,这一种感觉,却是第一次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也许,这是梁小明第一次和一个美丽的姑娘单独的、在一种诗一样的境界中结伴而行。梁小明显得十分地拘束和受宠若惊?梁小明很长时间里没有说话。是的,他和这个小不点儿的洋娃娃在同一个农场、同一个工区、甚至同一个生产队已经生话了整整四年的时光,却很少和这个性格开朗的、美好善良的姑娘说上几句话。什么缘故,不知道,大概是他们两个人的性情有着很大的差异。不,也许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他忘不了那个遥远的异国女郎达尼娅。那个达尼娅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因为这个达尼娅,他几乎和所有的女孩子都有少有往来。爱,是需要忠诚的。难道与异性交往,除了爱,就没有友情?不知道为什么,梁小明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然而,他身旁的这个少女,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倩影,却又时时的在诱惑着他。是的,在诱惑着他。那种诱惑 充满着神奇的力量,使得他难以摆脱。当他们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叶清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走着的时候,他禁不住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恰巧,叶清也正在看着他。他无法回避她那双美丽的、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是的,那双眸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吸引着他。那是一种期盼?一种挑逗?抑或还有着一种爱意绵绵?他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罗远曾经向他透露出的一个信息:他被一个女孩子爱上了,那个女孩子就是叶清。当时他并不再意罗远的启示,那时他一门心思全在那个达尼娅的身上,他一时无法转过弯来,达尼娅在他的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几乎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他不可能一下子将那个美好的印象抹了去。

        但那个达尼娅太遥远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是在另一个星球!

        “你在想什么?我发觉你整天都在想着什么,你就不能和我说点什么吗?”叶清打破了沉默。

         他的脸红了起来。和她说点儿什么呢?谈谈达尼娅?不,那样,总会叫她笑掉大牙的。于是,他只好随口说了一句:“太美了,这个黄昏。”

        “是呵,”叶清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说。

        以后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突然得让梁小明无法想象,猝不及防。

        当他们坐在了星星河边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了,天空呈现出一种蔚蓝色的透明。小河泛着暗淡的光波。这时,那个胆大的少女,竟然问道:“我很美么?”她的眼睛,盯住了梁小明,亮晶晶的,宛若天幕上的星星。梁小明张皇失措起来,这是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怔怔地望定了他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她依然在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梁小明低下了头。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姑娘爱上了他。罗远没有瞎说,这个姑娘真的是爱上了他了。爱情竟是这么快的就来到了他的身旁,这不是虚无缥渺的事,而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一个实体。他只要一伸过手去,就可以将她搂在自己的怀抱,然后,尽情地亲吻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脖颈。

        他想起了达尼娅。最终,他只是抚摸了叶清的头,轻轻地,像是对一个小妹妹。他站起身来,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走吧”。他们走出了那片小树林。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就是从这个夜晚起,叶清已经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那个异国女孩达尼娅开始变得遥远了。那个遥远的达尼娅,只可能是一个梦。他想.而且那个达尼娅现在又在哪儿呢?在另外的一个国度的达尼娅,现在还会想起他么?……

        一个月之后,当他们将梁小明的遗物带回长沙,交给了他的母亲。那遗物中,有一封未寄出的信。他的母亲流着眼泪,读着儿子写给她的信,最后竟然泣不成声。那封信中这样写道:

        ……妈妈,真对不起你,非常非常的对不起你。在你最痛苦的日子里,我竟然爱上了一个姑娘。我在恋爱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爱,竟然会是这样的、无可抵御的就降临在我的头上了。它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是的,我在恋爱了。那个姑娘你一定十分的中意。你还记得我给你寄的那张照片吗?那是一张我们全队人马的合影。在那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第一排的最左边的蹲着的那个姑娘,就是我所爱的姑娘。那时她是多么的小呀,像一个小不点儿,是吧?但是她现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而且非常的美!当然,我并不是因为美才会爱上她的,她很纯真善良。纯真善良,是一种美,是吧?

        那天,我们在采摘山苍子,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在烈日下劳动的缘故,我中暑了。蛮子,呵,他的名子蔡湘生,把我背回了宿舍,她也来了。她对我说,是罗远和舒虹要他回来的。但我知道,即使是没有人要她回来,她也会回来的。她是怕我有什么危险,来照顾我的。就在那一天,我才发觉,我是爱上了她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吗?当我写这样一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形影不离了。我不能没有她,自然,她也非常非常地爱我。原先,我总是很忧郁,但现在我却是十分的开朗了。我们常常去星星河边散散步,当然,仅此只是散散步。在这个荒诞的年月,唯有星星河,才能使我们的心中感受到一丝纯净和优美。

        芭茅岭暂时还风平浪静。你在来信中所说的那个道县大屠杀,使我们十分的震惊。省城里都被传得沸沸扬扬,而我们却浑然不知,可见我们这儿是多么的闭塞了。

        呵,妈妈,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写了这么多,我竟然还没有告诉你,那个女孩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叶清……

        叶清流着眼泪坐在梁小明的床边,因为梁小明一直昏迷不醒。他中暑了,而中暑是可以夺取人的生命的,这一点,让她感到害怕。蛮子在一旁安慰她说,不要紧的,现在已经放在通风的地方了。而且,罗远马上就会回来了,他到镇上去买药去了。按照蛮子的吩咐,她将梁小明的上衣的钮扣全都解开,那是一件劳动布的工件服,厚得密不透气。她为他轻轻地摇着扇子,并且,还时不时地在他的额头上,敷上一条浸着凉水的湿毛巾儿。

        喝了罗远买回来的药水,梁小明醒过来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因为罗远和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走出了屋子。梁小明轻声地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她才破涕为笑了。

        后来梁小明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她竟然情不自禁地俯下了她的头,悄悄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那是梁小明在装睡。他感受到了她的那一个轻吻。他的眼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了。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瞬间。是的,那个吻,让他感到,他身旁的这个姑娘,将会与他结成终生的伴侣。叶清终于占据了他的整个的心灵。只有在偶尔的时刻,他才会想起达尼娅。不过,他已将她当成了他意念中的女友,一个从未谋面而又难以忘却掉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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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这个文化大革命,真真是狠狠地幽了她一默。而更为遭糕的却是,她父亲为了尽早摆脱造反派对他心灵的摧残的肉体的折磨,硬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么一种下场,在狱中自缢身亡了。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当即便昏死过去,她的一切期冀与梦想,彻底地毁灭了。

江南回来了。

江南是农场里的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这是一个高贵而美丽的姑娘。她之所以高贵,是因为她的血脉里流动着革命的血液。在横渡长江的战斗中,他的父亲是一个渡江连的连长,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他的父亲率领他的那支连队,渡过了长江天堑,冲杀于江南大地。于是他的父亲为了纪念那个伟大的胜利,给她换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其实,她那时已经好几岁了,她原来的名子叫丫丫。一经世事,她便懂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不同寻常。从小就有了一种优越感。

是的,她长得很美。但她的美,总是让人感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让人难以接近。这是因为她总是认为自己比别人高一个等次。她从小就在军区大院生活。后来,她的父亲被调至政府部门工作,她又出进于政府大院。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主管知青安置工作。这样一来,她一来到了农场,便受到了非凡的待遇。她破格成了候补党员,仅管她连入党申请书都未写过。她一下子就成了知青的一面光彩夺目的旗帜,优秀事迹一下子就通过各种新闻媒介传遍了三湘大地。尽管她才来到农场还不到三个月,她甚至连锄头都还未曾摸过,便成了响当当的知青英模,当然也成了我们下乡的这个小小的山区县城的一块金字招牌。她到处发表演说,宣讲她的模范事迹,配合上山下乡的宣传,吐沫满天飞扬。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山区小县,不久便也就闻名遐迩了。县长、县委书记,自然也跟着风光起来。她的青云直上,甚至连一些吹牛拍马的小人物也跟着声名大震。比如说,专为她写稿的那个省报记者,就以她的先进事迹写了无数篇的长篇报导,因而大沾其光,成了一个名气不小的大记者。不过我们都知道,那些报导的一大部分的模范事迹,都是出自那个记者的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的神奇之笔。比如说,他把蛮子一次挑了二百一十一斤柴的事情,列进了江南的优秀事迹之中。江南能挑得起二百二十一斤的担子么?那是江南体重的两倍多呢!

当然,像这样的报导,农场的知青们是绝对不去看的。因为那些神来之笔的东西,只能哄骗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们。而江南却受之无愧。她那时太年轻了。她的虚荣心太重了。这就使得她的优越感,更加无与伦比地膨胀了。大约,就在那个时候,“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思想,就在她的心底里产生了罢?于是,文革一开始,她就跳了出来,举起了革命造反的大旗,向牛鬼蛇神们发起了进攻。同时,也将矛头指向了“黑五类”出生的知青们。守场派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曾被她在大字报中指名漫骂与批判。她成了农场里的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没有多久,她就率领她的追者们,上省城去干大事业去了。农场的天地太小了,容不下她这尊神!

后来,留在农场的知青们就很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了。只听说,她后来的遭遇突然变得十分悲惨。原因是,当她和她的造反派战友们正在将一些“老家伙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时候,她的父亲——那个身经百战的渡江英雄,也在红卫兵的皮鞭下,成了一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继续革命的绊脚石”。她们的家被抄了,据说,她曾据理力争,但却得了一顶“反攻倒算”的帽子,差一点儿被那些比他更革命的红卫兵们打得皮开肉绽。她们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几乎流落街头。

这个文化大革命,真真是狠狠地幽了她一默。而更为遭糕的却是,她父亲为了尽早摆脱造反派对他心灵的摧残的肉体的折磨,硬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么一种下场,在狱中自缢身亡了。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当即便昏死过去,她的一切期冀与梦想,彻底地毁灭了。

她决心返回农场,因为省城给她的痛苦太多了。

她回到农场的时候,正是大家从山苍子林子里收工回来,那是一个黄昏。人们远远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他们所住的那一幢土屋子的前面。是谁呢?谁也猜不出来。后来,还是叶清最先认出了她,于是,一声惊叫:“江南,是江南,江南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收获了山苍子,生活终于有了着落,也许是因为江南的归来,他们的心情十分的愉快,晚饭后,有人提议,今夜月色这么好,为什么不到外面去走一走呢?于是他们便出去散步了。他们来到了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星星河畔。

月色真的是那么的美!当然对于烟痞来说,最美的还是他的那盒“火炬牌”烟卷儿,那是卖了山苍子有了钱,大家为他买的烟,这烟对于烟痞来说,可真是一件奢侈品了.烟痞一到了星星河,便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干脆躺下了身子,美美的抽起他的烟卷来。他对那些闪烁在天空的美丽的星星,没有太大的兴致。烟痞这些天来,没有再去附近的村庄去干那种顺藤摸瓜的勾当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小玉从山中为他拿来不少的叶子烟,更是因为伙伴们不断地对他发出了警告。前两天,在小镇上支左的郭排长带着一个士兵来了。郭排长告诫他们说,没有紧要的事,尽可能的不要外出。尤其不能与当地的农民发生争执和冲突,更不能侵犯他们的利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为什么呢?郭排长没有明说,后来,他们才知道,邻县已经大开杀戒了,血雨腥风,已经波及到了他们这个县的某些地区。

“妈的,这是一场什么文化革命?怎么到处都在游街、抄家、杀人、械斗?!”这些天里,他常常发着这样的牢骚。烟痞的话,叫大家兴致大减。刚才还有那么的一点欢乐的气氛,此时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们却真的没有什么而值得庆幸和愉快的。至少江南就没有这样的心境。她只所以跟着大家一走来到星星河边,就是为了不使大家扫兴。是的,她曾经很不公正地对待过他们.但一回到芭茅岭,她才看出,这些曾被她鄙视过的“黑五类的孝子贤孙”们,其实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坏。他们真心实意地欢迎她的到来,蛮子甚至还将小玉从山里带来的那两只老母鸡,杀了一只,为她洗尘。他们在言谈之中,从不提及她的往事,她知道,他们一定听说过她的遭遇,他们不提那些往事,只是为了不使她伤心。晚饭之后,她曾一个人在她的那间小屋子里待了好一会儿,那小屋子,已经被舒虹叶清和小玉,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流下了泪水了,她是一个非常刚强的女孩,但,这一次,她却无可遏止地流下了泪水。

她在烟痞的身旁坐了下来。她的这一举止使得烟痞大惊失色,烟痞慌忙地翻身坐了起来。是的,一个曾是那么高不可攀的高贵的少女,竟会如此地与他并排而坐,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而在以前,他,一个地主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她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的。

他想站走来逃之夭夭,但江南却将她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给我一支烟,”她说。

“什么?”烟痞没有听清楚。

“给我一支烟。”

烟痞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默默地掏出了一支烟。

江南抽了一口,便咳起嗽来,那烟太冲太烈,呛得她的眼泪直流。

叶清说:“江南,把烟扔了,他的那烟,闻了都叫人想吐。”

江南便把烟扔了。烟痞的眼神,追随着那支被扔出去的烟,非常宛惜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可惜了。”

江南听了,不好意思说:“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眼儿出自江南的口中,真的是令众人吃惊不已。江南变了,是的,江南真的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了,大家都有把目光转向了江南,心里甜丝丝的。

于是,便又有了一点儿话跃的气氛。有人问江南:“江南,你是怎么回到农场的?不是说,交通已经堵塞了么?”江南回答说:“我是扒军车回来的。”“你在县城里看见林辉和秀才没有?”“看见了他们,林辉还说,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到农场来?现在有那么多的知青,想回长沙,都回不去了。”“县城里的情况怎能么样,听说,贫下中农成立了什么最高人民法院,还有什么贫下中农自卫队,专门对付地富反坏右?”“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全国都有在搞武斗,我看县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江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一个小小的山区县,那么一点儿小气候,在她看来,算不了什么。但是,除了她之外,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预感,农场他们不一定能长久地待下去了,林辉没有说错,江南在这样一个时刻,回到这个山区的小县来,是不合时宜的。梁小明说,我们在这儿怕是待不长了,他的语调和他的歌声一样,有一种浓厚的忧郁。

夜深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歇下了。

江南也躺在了她的那张小木床上,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她在想,这儿是多么的宁静呵!原来,宁静是这么的美好。可她为什么早先就没有这样的体会?一个劲儿的冲冲杀杀,到头来,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那场伟大的什么革命,原来只是一场政治游戏!她算是彻底地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在星星河畔,有人向她问起了林辉吧,睡梦里,她竟然梦见了林辉,是的,她梦见了林辉。她感到,她仿佛是睡在那一趟列车上,头,就靠在林辉的肩膀上,爱,真好,爱,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的温暖而又宁静的梦幻。此时此刻的江南,尤其感到爱的可贵.

她暗恋上林辉是一年以前的事儿了。在她看来,林辉长得虽然并不出众,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但是林辉对她却并不在意。也许正是这种毫不在意,她才更加地倾心于他?她不喜欢那些粘粘乎乎的男孩子。那些老将目光盯住她,或是老是围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男青年,她是很看不起的,甚至感到很恶心,

她曾经寻找各种办法去接近林辉,而林辉总是那样的难以接近。但是天赐良机,一年前,她和林辉在列车上竟然不期相遇。

她是从省城开完一个重要的会议回农场的。她一上火车,就看见了林辉。这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儿。她的眼睛一亮,激动地喊了一句:“林辉,”林辉站住了。当他回过头来时,自然没有想到喊他的人是江南。林辉很有些吃惊,江南怎么也在这趟列车上呢?

她和那个与林辉坐在一起的乘客换了座位,大大落落地坐在了林辉的身旁。那是一个冬天。天气很寒冷。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大概是因为她太兴奋了,她的脸红朴朴的,这就使她变得很好看。江南一坐了下来,就紧紧地依靠在他的身旁,显得很是亲近的样子。这就使得林辉不仅仅只是吃惊了,而是感到十分的难为情了。然而,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是一个两个人的座位,没有躲避的余地。林辉将自己的身子紧靠在列车的窗口,再也无法将他的身子挪得更远些。而她却好像根本就不在意。

“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江南高兴地说。

林辉没有回话。心中却在暗自嘀咕:“真没想到,我会在这儿遇上了她。”

在这个世界上,林辉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她太趾高气扬了,她是一个鼻子翘得比天还要高的女孩,高贵得很!除此之外,她也太虚假了,而这一点,是林辉更加深恨痛绝的。

列车开动的时候,林辉偏过头去,假装去看车窗外那缓慢地移向身后的城郊的夜景。然而,那只能是一种小儿的把戏。你总不能老是望着车窗外吧?毕竟,坐在你身旁的这个女孩,还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吧?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来,他不愿意让她——这个的骄傲的公主,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毕竟,她没有对他有过伤害。在所有的男知青里,唯有他,看见过她的微笑,那是一种非常好看的微笑呢!

江南似乎很高兴。那不是假装的,这,他看得出来。她从她的包里掏出许多东西请他吃。说实在的,林辉那会儿真的是饿极了。他的母亲刚刚出院,他的假期也就满了。他是在一种十分仓促的情况下,上了列车的。晚饭自然是没有来得及吃。然而,他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这就令她十分的生气了。她噘着嘴,这个样子,便让他立时想起他的妹妹林蓉来。林蓉生起气来,也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他便开始吃了,江南这才笑了起来。到这时他才发现,她的眼眶里竟然闪动着泪花。

她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他在心里说。他开始对她有了好感。

他们说话了。关系渐渐地融洽。江南对他说起了她的一些困惑。她已经很厌烦那些接见、会议、签名和采访。她甚至还说,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孤独。每当她从外地回到农场时,她发觉伙伴们总是躲闪着她,原来与她有一点儿接触的人,也不再搭理她了。那时,她就在想:我就那么不讨人的喜欢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

她将眼睛盯住林辉,久久地不收回去。那眼神里有一些什么,林辉是不知道的,因为林辉根本就不敢去看她的那双好看的眼睛,他又怎么能知道呢?

夜深了,他们终于感到有些疲倦,特别是林辉。他几乎一连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他一连几昼夜守在母亲的病床边。因为缺少睡眠,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列车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他终于抵当不住沉沉睡意,不知不觉间,他迷糊过去了。睡梦中,他总是感到有一人在轻轻地抚摸着他,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亲切,像是母亲的手,在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他醒了来,他才想起,他是在列车上,母亲怎么会在这儿呢?那是江南的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了她的那柔软的发丝,在抚着他的脸。他本想将江南叫醒,但他没有那么做。是的,他没有那么做。她正睡得香甜,她大概比他更加的疲惫不堪吧?这样一来,他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将她惊醒。那她一定会感到十分的难堪,她是在一种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才依偎在他的身上的。

他没有了睡意。他将头偏了过去,去看那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黑暗。天空似乎在下着小雪。细细的雪粒,打在车窗的玻璃上,沙沙直响。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妹妹林蓉,她们现在也许也在想着他呢。

天色微明,她醒来了。大概是因为她发觉自己依靠在他的身上了,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她的脸红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掠了掠头发,向他羞愧的一笑。

“快到站了,”他说。

“你没有睡一下么?”她问。

“不,我也是刚刚才醒了过来。”林辉回答她说。

“我睡得真香。我真想永远就那么睡下去,真的。”她用眼盯住了他。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从那以后,江南总是用那种眼神望着林辉,但林辉只有装作浑然不觉。回到农场后的林辉,依然对她敬而远之。她竟然没有一点机会和他接近。她知道这是林辉在有意地回避她,即使是狭路相逢,也是如此。

现在的她,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她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野兽,因为这样,她才感到她是多么需要有一种爱的触摸呵!她的那个甜美的梦,使她获得了一种慰藉。她睡得十分的香甜,许久以来,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感觉。睡梦里,她的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了一种甜美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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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月里,整个世界都好像在风尖浪口上颠簸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倒颠覆。一直都是瘦弱的、谨小慎微的母亲,能坚持住吗?她的近况还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呢?她曾打算回去看一看妈妈,但她的母亲却不同意。妈妈来信说,既然你那儿十分平静,你就在那儿呆着吧。城里面,处处都是武斗的枪声,睡梦里也常常被那些武斗的枪声惊醒。

摘自舒虹写给母亲的信件:

    “……他在后面喊我,但我还是跑远了。我感到羞愧难当,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吻一个男孩子。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的大胆。是谁给了这个胆量呢?是爱情么?爱情就是这么快地就来到了么?

    我睡不着觉。妈妈,我该怎么办?”

    自从那一次在山中砍柴之后,舒虹和他的关系并没有更深的发展下去,但他们和好了。他有时很想邀舒虹出去走一走,比如,到星星河畔散散步,或是到林子里谈谈心,但是舒虹却婉言拒绝了。这就使得他很有些不愉快。他和舒虹的关系似乎总是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而且,这种状态似乎将会无休无止的持续下去。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这一天,舒虹却陡然地来了一个大转弯,她竟然主动地邀请他出去散步了,这使他很愉快。舒虹在邀请他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意在荡漾。

    “我梦见了妈妈,”舒虹兴奋之中又有些忧伤地说。

    “真的吗?”他觉得很可笑,舒虹有时真的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是的,我梦见了妈妈,”舒虹继续说,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罗远那种嘲讽的神情。不然的话,她可能会生气的了。“妈妈的头发全都白了,那一定是想我想的,不然的话,她的头发是不会白的。”

    舒虹沉浸有对母亲的回忆之中了。她的这种神情,深深地感染了他。他也想起了他的母亲来了。

    他们找了一个宁静的林中草地坐了下来。草地上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芬芳。那是一些小小的山花散发出来的芬芳。清新而又宜人。

    舒虹的眼里闪动着泪水的晶莹。他望着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是的,母亲是她惟一的亲人,从小她就和母亲形影不离。刚到农场的时候,她常常因为想念母亲而躲藏在被子里悄悄地流着眼泪。后来,才好了些,因为劳动的紧张,也因为她的身旁有着许多的和她同一般大小的伙伴。但是,近来,她却天天都在思念她的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了。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月里,整个世界都好像在风尖浪口上颠簸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倒颠覆。一直都是瘦弱的、谨小慎微的母亲,能坚持住吗?她的近况还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呢?她曾打算回去看一看妈妈,但她的母亲却不同意。妈妈来信说,既然你那儿十分平静,你就在那儿呆着吧。城里面,处处都是武斗的枪声,连上街去买点儿什么,都要提心呆胆,睡梦里也常常被那些武斗的枪声惊醒。况且,交通也几乎阻绝了,她想回城里,未必就能回得去。

    远远的传来了梁小明的歌声。

    他终于找到了话头。他缓缓地向舒虹说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那个达妮娅。舒虹终于从悲哀中解脱出来。她用她的眼睛盯住了他的眼睛,天底下真的会有这样美丽的故事吗?而且,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梁小明!

    “太浪漫了,真的像是小说中写的那样美!”她说。她将她的眼睛又一次盯住了他的眼睛。“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和梁小明一样,心里头也有一个达妮娅?”

    “没有,真的,没有。”

    “你哄我,你一定有。”

    他好一会儿没有吱声。过了许久,他才说,是的,我心中是有一个姑娘,那是我一生之中,遇见的最好的姑娘。

    舒虹紧张起来了。“那姑娘是谁?”

    “你猜猜看,”他调皮地逗她说。

    “我不猜,我要你自己说。”舒虹有些生气地说。

    “非要我说吗?”他笑着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舒虹装着不屑一顾。

    “那姑娘么,就是你。”

    “你吓说。”舒虹的脸红了起来。

    “是的,是你。”他深情地望着舒虹。“还是在见着你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不,不仅是印象,是好感,是震憾,一种心灵的震憾。正象普希金写的那样。”于是,他又念起了那两句诗:在那美妙的瞬间,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宛若昙花一现,有如美丽的天仙……

    舒虹的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她先是定定地望着他。后来,她忽然抱住了他的头,狠狠地吻了他一下。那个吻,是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到他反映过来,她己经跑远了。

    而她的母亲永远不会收到她的这一封信了。一个星期前的一个深夜里,一颗罪恶的子弹,穿透她家的一页窗户,击中了她母亲的头颅,那时她恰好就站在窗口。不远的地方,两派正在进行武斗。也许是那激烈的枪声太叫人难以安眠了,她母亲想着去关闭那页窗子。    

    好心邻居给她写了一封信,然而,交通时时被武斗阻塞,信到了小镇,又没有人去镇上的邮电所去取。“死亡信使”眼镜出走之后,这个美差,就一直由烟痞担任,但这就要看他烟痞高兴不高兴了。高兴时,二三天他去一次小镇。不高兴时,那么,什么时候去,只有天知道了。

    一天,烟痞从小镇上回来,递给了她一封信。巨大的不幸,将她击倒,她昏迷过去了。罗远决定陪同她一同回去,但是,交通已经阻绝。“文攻武卫”这四个字,被一个女人说了出来,便使得一个泱泱大国,陷入了血火之灾!整个湘南,交通陷入瘫痪状态,邻县,正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他们在县城里等了三天,最后,才彻底的绝望了。县城里的长途汽车无人敢开,前些天开出去汽车,连人带车均在中途被所谓的贫下中农的什么组织扣留。县城汽车站,已经明确地通告:交通阻塞,暂时停运。林辉、秀才只好竭力安慰他们,并劝他们即刻返回农场,鉴于目前的形势,县城里也不可久留了。林辉还说,回农场后,告诉大家,尽早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准备离场返城。从广西栗木桂林方向,大约还能够回得去.走道县方向是绝不可能了.谁也无法弄清,那里有多少人已经死于非命。

    第二天,林辉的秀才拦了一辆军车,他们便坐了那辆军车回到了芭茅岭。在县城里他们看见了眼镜。但是,眼镜说,他暂时不回去。送他们上车的时候,眼镜取下了他的那副厚厚的眼镜,不断地揉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是哭了。

    就在他们离开县城的第二天,距离县城不到十里路的凤凰山知青农场,与当地的贫下中农发生了争执,酿成一起流血事件。那不是一般的流血事件,而是动了刀枪。贫下中农包围凤凰山农场的时候,早已戒备森严的知青们,用他们收藏的一挺轻机枪,与贫下中农造反组织对射。枪战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然而,知青们毕竟寡不敌众,最后,只好撤退了。在后撤的途中,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中了枪弹,伤势非常严重。还未撤到邻省炮兵部队的团部,就死去了。

    这是知青和当地农民发生的第一次最严重的流血冲突。也许正是这一次冲突,才导致了当地农民对知青的敌视?此后,便接二连队三地发生了当地农民围攻知青的事件。留在当地没有回到城里去的知青,已经成了当地农民的眼中钉。换言之,是被专政的对象。不排除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操纵,受了蒙蔽的农民扔下了锄头,背起了枪杆。那情景,就有点儿像过去的民团。

    悲痛之中的舒虹,现在真真切切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已是一个孤儿。她几乎一分钟也离不开罗远了。这世界上,只有罗远,才是她的亲人了。她常常要求罗远和她一起去星星河畔,坐在那儿的草地上,一坐就是大半个夜。她几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依偎在罗远的身上。这个男孩的坚实的胸部,是一个温情的港湾。而她呢,就像是一只漂泊了许久找不着归宿的小船。他们望着天空上的闪烁的星星,听着林涛的喧哗,小溪的歌唱。呵,那是一些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夜晚!然而,他们的心头,却总也化解不开忧伤和苦闷。

    “我想洗个澡,”有一次,她对他说。

    “不行,夜晚水很凉。”

    “我就要,”说完,她开始解她的衣扣了。

    罗远连忙背过脸去。

    不久,他就听见了撩水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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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远想起了那一天的清晨。那一天清晨的情景他依然记忆犹新。他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见着了她的少女的胴体。她是那么的美!她的美,是一种诱惑,一种巨大无比的诱惑。他情不自禁将头偏了过来。她正在月光下的小溪里欢快地撩动着水花。月色蒙胧,正是这种蒙胧,才使得她的那富有曲线的少女的胴体,呈现出一种圣洁的美丽。而让罗远更为欣慰的是,舒虹终于发出了笑声。许多天来,舒虹一直都沉没在一种悲哀之中。

    小河里传来了她的喊声:“你怎么不下来?”

    罗远没有应答。他在沉默。

    “没有人会看见的。”她仍然在那儿喊着他。

    大凡女孩都是这样:一旦身陷爱河,便陡然来了勇气。舒虹也是这样,尽管她是一个瘦弱的正统的女孩。罗远想起了她刚刚失去了亲人,他依然没有动。小河里好一阵没有了声响。但没有多久,他听见了她的惊惶失措的喊叫:“我的脚被什么碰破了,哎哟,好痛。”他慌忙跑了过去,冲进了小河,踢起了一片水花。而当他刚刚靠近她时,她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紧紧地将他一把搂住。他们一起跌倒在河水里。

    他和她就是在那个夜晚偷吃了禁果。

    星星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刚才的一幕,它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它的身旁亲密地相拥着,亲吻着,相互抚摸。后来发生的一切,它就看不见了。一团浓厚的云朵,使它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天将明的时候,他们依然还在那儿躺着,它看见了舒虹的头颅依然还靠在罗远的胸口,虽然还在沉睡,但一丝甜蜜的微笑,还挂在她的脸上。

    他们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原先他们以为一定是有人发现了他们在林中的踪迹。他们慌忙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但是,那一阵脚步声却从林子的一边走过去了。没有人发现他们。然而他们却发现了那几个人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是谁呢?那是尖嘴猴。是的,那是尖嘴猴,没错。他们不会看错,虽然尖嘴猴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在芭茅岭露面了。他们来干什么?这么早,天还没有大亮。

    他们警惕起来了。于是他们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他们要看看和尖嘴猴在一起的,是一些什么人,深更夜半的,他们来到农场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那林子里,就又闪动着那几个人影。蒙蒙的月色之下,那几人的肩膀头,似乎是背着枪杆。罗远明白了,那是游动的哨岗,这就说,他们这个叫做芭茅岭的农场,已经受到监视了。一想到这里,罗远感到脊背一阵发寒,尽管那是夏季,他还是感到一种透心的寒冷。他打了一个冷颤,轻声地对舒虹说:

    “我们被人监视了,不,是我们大家都被人监视起来了。”

    “监视,我们被监视了?监视我们的,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贫下中农自卫军吧?”

    舒虹一下子惊呆了。她问:“为了什么?我们犯了什么法?”

    罗远说:“我们成了专政的对象,我们出身不好,我们的处境非常的糟。”

    罗远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他预感到,他们将会大祸临头了。他竭力想把这种不祥的念头排除掉,但却怎么也排除不掉。

    幸而没有人发现他们俩人的行踪。天将亮的时候,尖嘴猴和那几个人不见了,他们这才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舒虹的头发上还粘着草屑,他将它拿掉了。

    “得将这个情况告诉大家,”他说。

    舒虹的脸红了。

    “那可不行,他们要是问,你们是怎么晓得的,我们该怎么回答?”

    是的,他们俩一整夜都有没有回去,只要他们不说,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那个夜里都干了一些什么。而一旦他们说了,人们就会有种种的猜测,尽管他们俩人是真心相爱,但,毕竟那种事,只能属于他们俩个人,那是一种隐藏于他们俩人心底里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罗远犹豫起来。

    他们走了回去,各人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没有人发现他们回来,因为他们还在睡梦之中。没有过多久,有人在扣他的房门,舒虹走进屋来。

    “还是得告诉大家,这太重要了。”舒虹说。“也好让大家有所警戒,早一点儿做个准备。”

    “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么?”他问。

    “不怕,反正我们是真心相爱,你不会变心吧?”

    罗远没有回答,他勇敢地搂住了舒虹那娇美的头,狠狠地吻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舒虹才推开了他,她说:

    “快去把大家叫起来,”说完,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17. 林辉成了那个号称”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第一个被镇压的知青!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眼镜,当场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那群荷枪实弹的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林辉的和他,还留在那个饮食店里,但是,林辉已经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他满脸满身都是血,眼镜抱起了林辉,悲愤地哭了,却哭不声来。

    他们还不知道,就在前天清晨,他们的伙伴陶辉,已经被人枪杀在县城了.

    前天,和往常一样,林辉起得很早。尽管他昨晚又开了一个晚班。他每天夜里总要收听广播,并且还要翻看大量的报刊:《红旗》、《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以及其它的种类繁多的红色造反派的报刊。从中摘抄下那些引人注目的“最新指示”、“首长表态”以及全国各地的革命动态和消息。然后,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县城的那个大而引人注目的宣传栏上。

    罗远和烟痞曾经去过林辉他们那个革命造反派联络站,他对林辉他们的搞的那个什么革命造反派联络站,不以为然.当然 ,人各有志.这两位老兄大约也是在顺应一种历史潮流吧,他们俩读了那么多的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怎能不在这个大革命中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而烟痞却嘲笑林辉和秀才,特别是秀才,他对秀才怀有成见.他挖苦他们说:这是吃饱了撑的,何苦来哉,捞政治资本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当着他俩的面讲的,不然的话,秀才会和他辩个他三天三夜,让他烟痞无法招架.

    贴完了大字报之后,林辉走进了一家国营饮食店,眼睛正好也在那里吃着粉条。眼镜是前些天来到县城里的。他发觉了叶清并不爱他,而是爱上了梁小明,他的面子上有些放不下了。虽然他爱叶清的心思,谁也不会知道,那是他心头的一个小小的隐秘。但是他总是感到,好像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尤其是他的那个荒唐透顶的梦使得他感到羞愧难当,幸而他的那个荒唐的梦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不然的话,他将是怎样的无地自容!于是,他就走了,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他是天未放明时,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芭茅岭他所住的那间小屋的。他特地转了一个弯子,到了刘艳苹的坟墓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然后就离开了芭茅岭。

    他到了县城。住在林辉和秀才住的那间小房子里。当秀才和林辉加夜班的时候,他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因而,一大早他也跟着起了床。只是他没有跟着林辉去贴大字报,他说他对那玩艺儿不感兴趣。约好在那家饮食店等林辉。

    正等得不怎么耐烦的眼睛,看见林辉来了,眼镜连忙起身去柜台为他要了一碗米粉。林辉饿极了,他吃起了米粉,狼吞虎咽。他们没有发现,正在此时,一群贫下中农自卫队员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了。而他们竟然没有发觉。直到有人大声喝道“举起手来”,他们才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一排枪杆,已经对准了他们。

    眼镜顿时就吓得脸色苍白。而林辉却十分镇定。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站在他们身前的那些杀气腾腾的人们,说,你们凭什么要我们举起手来?何况,我还没有这个习惯。他的那个蔑视一切的目光,激怒了那些拿枪杆子的人。于是,枪声响了,火铳的霰弹,射在他的脸上。他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他死得很惨。

    林辉被杀,事出有因。据说他的一个舅舅在台湾军界,是一个不小的人物。他是十足的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除此之外,他的一些革命造反的大字报,也得罪了不少人。林辉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而更重要的是,是他写的那份调查报告.

    正当邻县的血腥屠杀之风,开始向其它的县城漫延时,他们的这个县也开始大开杀戒了。龙其是与邻县的相邻的那个公社,据了解,那里已有许多人死于血腥屠杀。

    林辉冒着生命危险决心到那里作一个调查.他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那是中世纪才会发生的事,他要亲眼目睹,然后根椐实际情况写出调查报告,以正视听.一天傍晚,他乘坐的一辆军车,突然地刹车,使得他的头,差点儿碰在车窗的玻璃上.他定眼一看,公路上,跪着两个小孩.军车将那两个小孩带到了邻县的炮兵团部。那是两个农家细仔。大一点的那个,大约十一二岁,腿有些跛,他新近受了伤。伤口还在化脓。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和许多农家的细仔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定是饿极了。当人们将饭盛给他们后,他们大口大口的吃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肚子填饱了,他们才说话了,他们说:他们的父母,前两天,被杀害了。

    他们哭泣着,向部队首长,说起了他们的遭遇。

    那是一个傍晚,他们兄弟俩从山上砍柴回家,因为贪玩,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回到村子里,天已经煞黑了。村子里有动静,那兄弟俩还算机警。他们连忙放下了柴担,躲藏在村子口那个小树林里。他们发现了他们的家门前围着不少的人。那些人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紧接着就从他们家中传来悲惨的喊叫。他们知道,家里出事了。弟弟——那个八九岁的仔崽,吓得尖叫起来。他的哥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但那声喊叫,还是被人听见了。于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他们吓得转身就跑。斩草除根——这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湘南大屠杀中的最恶毒的一招。那些自我标榜为最高贫下中农法院的人们,且能让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他们分头追捕那两个孩子。枪声在林子里不断地响着。哥哥不幸中弹。幸而是打中了腿部,鲜血直流。你大概永远也不可能想象,一个人处在紧要的关头竟然能超越自己的极限?他依然在跑着,后来,终于跑不动了。但弟弟却背着那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哥哥跑了好长的一段路。前面有一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幸而有一条河,不然的话,他们那哥儿俩,必死无疑!那个背着哥哥的小家伙,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勇敢地跳进了河里。他们游过了对岸。趁着夜色艰难行走。第二天的清晨,他们发现了一辆军车,只有解放军才能救他们,他们想。他们窜上了公路,然后,就跪在了公路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他们哭着喊叫着……

    林辉以此事为例,写了一份调查报告,他在报告中还说: 短短的时间里,有那么多的人被杀掉,此等恶行,古今中外,怕也是屈指可数。他还写到,那山乡里鱼,是绝对不能够吃的。那些鱼长得出奇的肥大,那是吃了人的尸体的缘故。水库闸门都被死尸体堵得水泄不通,来不及掩埋的尸首,就抛在荒郊野外,你能够想得到,这是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事吗?骇人听闻,真的是骇人听闻!

    当然,那些打着贫下中农法庭或是贫下中农自卫队旗号的人们,大多是受了一种蒙蔽。而蒙蔽别人必需要有一个光面堂皇的借口。那就是要在彻底铲除地、富、反、坏、右分子。他们的口号就是杀个净光,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比封建社会株连九族还利害!不少品质恶劣的人,也趁机大开杀戒报私仇了,村与村之间的械斗,也日益盛行……

    这篇调查报告,也许触及了某些人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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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辉成了那个号称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第一个被镇压的知青!

没有任何思想准确的眼镜,当场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那群荷枪实弹的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林辉的和他,还留在那个饮食店里,但是,林辉已经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他满脸满身都是血,眼镜抱起了林辉,悲愤地哭了,却哭不声来。

林辉被暴尸三天。

第四天早晨,人们发现,林辉的尸体神秘的失踪了。林辉的遗体,是芭茅岭的知青们悄悄地“偷回来的。蛮子将农场的那辆闲置了很久的拖拉机发动起来,趁着夜色,开出了芭茅岭.不知是那拖拉机久未使用某些零件失灵,还是蛮子手生了,反正那拖拉机在公路上跑起来,东摇西摆吓得车斗上的人心惊胆颤。

烟痞在车斗上叫喊起来:“蛮子,你会不会开?”

蛮子回答说:“你要是胆小,你就下去好了。”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胆小。不然的话,对不住林辉的亡灵。

不过,后来,蛮子终于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县城。他们运回了林辉的遗体。大家把林辉安葬在芭茅岭的一座山坡上。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亡友林辉之墓”。

从林辉的坟地回来之后,他们的神情非常的沮丧。悲哀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些恐惧。尤其是他们知道已经被人监视之后,这种恐惧之感,便与日骤增了。

眼镜回到了芭茅岭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林辉是那样悲惨地死在了他的眼前,林辉那血肉模糊的面孔,使得他的神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于是,夜半更深,荒凉的芭茅岭那山谷里,总是传来他那凄惨悲哀的哭声。他在哭着林辉呢,还是在哭刘艳苹?也许二者皆有之。没有人能够劝阻他,那是一种悲从心来的发泄,假若他连哭都不会了,那他眼镜,也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

秀才自然也从县城里回来了,他和林辉成立的那个造反组织联络站,因为林辉的惨死,也就解散了。他开始感到困惑了,这场号称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它还会向一个什么方向演绎呢?总之,他在芭茅岭他的那间小屋子里睡了三天三夜。待他终于从那间小屋子走出来的时候,他已是白发满头了。他的背似乎也勾了下去,活脱脱地成了一个小老头儿了。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又悲哀地嚎叫了几声。那是一个男人的悲哀的嚎哭,听了让人撕心裂肺般地难受。

秀才从此沉默寡言。

18. 两天之后,芭茅岭终于遭到了当地的农民的围攻。她等着枪响。她默默地、非常镇定地站在那儿,她好像没有感到畏惧。她甚至还用手掠了一下头发,而后,抻了抻她的衣襟。也许是她太镇定了,尖嘴猴反而胆怯起来,他的手颤抖起来,却不由得触击了板机。于是,枪声响了起来。

两天之后,芭茅岭终于遭到了当地的农民的围攻。

事情虽说发生有些突然,其实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林辉在县城被枪杀的当天,小镇上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幅标语:

“芭茅岭农场是资本家和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黑窝!”

乱人视听的盅惑,使得那小镇上居民和附近农村的贫下中农,不得不对芭茅岭的知青们另眼相看了.更何况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反革命分子的尸体,抢回来,埋在他们的芭茅岭!

那是一个清晨,大家还都在睡梦之中。农民们包围了他们所住的宿舍。小玉首先开了门,她正准备淘米做饭。那是一个绝对勤劳的女孩子。当她发现那么多的人团团围住了芭茅岭的时候,她吓得惊叫了起来。手中的面盆,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哐’的一声响。伙伴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了。大家开开门,一下子全傻眼了。因为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逼近了他们的胸口。

当然,知青是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范的。蛮子尤其不能容忍。他要动武,但小玉一把将他搂住了。小玉哭着说:“他们那么多人,又有枪,你能斗得过他们么?”小玉那时已经有了身孕,蛮子大概想到了这一点,他只好仰天叹息。

知青们被枪杆押送着,集中在一块草坪上,对面的那片山坡,有着林辉的新坟。贫下中农自卫队员们,冲进了他们居住的小屋,进行搜查。据他们声称,芭茅岭出了反革命分子。有了反革命,当然就会窝藏枪枝。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搜查得到。那当然是一个借口。其实,他们目的,就是针对他们那个夜晚的行动,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一个反革命翻案,偷回了林辉的尸体,而且还为他竖碑立传!

“你们的立场站在那一边?” 他们的头儿,一个麻脸的民兵营长,就站在林辉的坟墓上,大声地在训着话。他指了指林辉那坟墓前的石碑,说:“亡友,什么叫做亡友?你们和反革命份子气味相投!”

说到这里,他领人喊了一句口号:

“哪个敢造我们贫下中农的反,造我们无产阶级的反,我们就打倒谁!”

那个麻脸的人,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林辉的坟墓。又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打倒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于是,那些贫下中农自卫队的人,又跟着喊起了口号。

让大家不相信的却是尖嘴猴也混在那些背枪的人群里。他也背着枪,手臂上戴着贫下中农自卫队的袖章。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当麻脸营长号令一下,他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耀武扬威地而又凶狠地瞪了烟痞一眼,之后,就带领几个人去掘林辉的坟墓了。知青们骚动起来。他们言词激烈地谴责起那些手握枪杆和镰刀锄头大刀木棒的农民自卫队员们。

“他已经死了,你们还这样对待他,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性?”

那些农民们无言以答,但却又一次将枪口对准了知青们。

林辉静静地躺在那坟墓之中,他已经听不到‘狗崽子’这个词儿了。但他感觉到有人正在掘他的坟墓。是的,有人正在掘他的坟墓。他的墓已经被铁器砸碎了,有人正在向他的坟墓里填装着炸药。他知道他的坟墓就要被炸药掀开,他将重见天日。但是,他不希望以这种形式再一次看见蓝天白云,看见那灿然发亮的阳光,听到那些小鸟儿们的啁啾。

然而,一声巨响,他的坟墓被炸开了。

知青们站在很远的地方,无法看到林辉那个时候表情,林辉一定非常非常的痛苦,这是可以想象得到。

大家哭了起来。

许多善良的围观的农民们,也都纷纷地背过脸去。毕竟,知青们与他们无冤无仇。

这时,从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女知青,那是江南。她不顾一切地跑到了林辉的坟前,跪倒在地,大声地、悲痛地哭了起来。那是一种让人肝胆俱裂的哭声,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从她的那种哭声里,大家这才隐约揣测到,原来江南深爱着林辉。而林辉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掘坟鞭尸,自古以来,就被人们视为残忍之极的手段。加之听了江南那撕心裂帛的哭喊,一些农民悻然退了下去。也许他们感到他们这一手做得太绝了,太缺德了。也许是他们迷信,他们怕冤魂报应。总之,他们一个个低着脑壳退了下去,慢慢地,悄悄地撤走了。但还有几十个人,依然站在那坟前,这其中,就有一个他们的头,那个麻脸的民兵营长。

蛮子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挥起了拳头,冲了上去。他想一把揪住了那个麻脸的领口,卡住了他的咽喉。然而,他却被一枪托,打翻在地。幸而小玉冲了上去,扑倒在他的身上,不然的话,他就会被枪托砸得五痨七伤。

尖嘴猴举起了他的枪杆,将枪口对准了烟痞,他是一个记仇的人。那天晚上,他被烟痞狠狠踢了一脚,好多天来腰都在疼。他恨得连牙巴骨都咬碎了。而最重要的是烟痞坏了他的好事,那个刘艳苹,是多么的风骚呀,她那一摇一摆的屁股,她那挺挺的奶子,常常令他垂涎三尺。他做梦都想着要把她搞到手。那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但却从黑角弯里,杀出了这个可恶可恨的烟痞……他早就想将烟痞这小子捅上一刀,让他见阎王爷去,但是,他又不敢,烟痞虽然精精瘦瘦,但却非常有力,他曾和蛮子堵狠摔跤,虽然三次都被摔倒在地,但却让蛮子汗流浃背.他尖嘴猴,分明不是烟痞的对手。

但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他那寻仇的想法。他思谋报复,为此常常食宿不安。他要狠狠地报复一下,最好是让烟痞死掉,只有那样他才解恨。他深知烟痞的生活习性,那个家伙总是在夜半三更出去偷农民家里的烟叶。于是,他就常常守候在芭茅岭的那一片隐蔽的小树林子里,等待着,期盼着,寻找着一个绝妙的时机。这一个机会真的就那么的来了。他分明看见烟痞走出了他住的那间小屋,轻手轻脚的掩上了门,然后,就悄没声儿地走了。他尖嘴猴且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么?他钻进烟痞的那间小屋。进了烟痞的小屋之后,便将他早已准备好的蜈蚣之类的毒虫倾倒在烟痞的床上,然后就用烟痞的那床又脏又烂的被子将那些宝贝盖上了,捂好了。他心里在想,这下子,你烟痞可就跑不了啦,只要你烟痞一钻进这被子子里,那么,就有好看的了,不把你给咬死,也要你全身肿痛,当然,最好把烟痞咬死,他才解恨。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烟痞不仅没有被毒虫咬死,甚至连肿都没有肿,总之,一点事儿也没有。这就叫他感到疑或了。他无法理解,烟痞有何种本领能够逃脱毒虫的攻击。其实,当他一走,那些毒也就逃之夭夭了,因为烟痞的那被子里的味道是那样的怪异,让那些毒虫们简直无法忍受。

现在,是他与烟痞彻底清算的时候了,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他在瞄准着。

烟痞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但他没有躲避。大家几乎同声对尖嘴猴吼叫道:“尖嘴猴,你放下枪杆,你敢开枪!”

尖嘴猴没有放下他手中的枪。

江南从人群时走了出来,她大声地命令道:“把枪放下!”

尖嘴猴被吓住了。他从来就对江南深为畏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一直都对江南深为畏惧。也许是因为江南的出身,她是一个大人物的女儿,而她本人,也深得县里的那些大人物的器重。

江南勇敢地用她的身子,挡住了他身后的烟痞。不知道为了什么,江南在那个时刻,真的想一死了之。自从林辉死了之后,她就有了这种想法.除此之外,她也想一死而谢天下.她犯过多少错误呵,最令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她带人抄过一个老将军的家.那个老将军曾是她父亲的上级,在她小的时候,他曾经逗她玩,抱过她……

她等着枪响。她默默地、非常镇定地站在那儿,她好像没有感到畏惧。她甚至还用手掠了一下头发,而后,抻了抻她的衣襟。也许是她太镇定了,尖嘴猴反而胆怯起来,他的手颤抖起来,却不由得触击了板机。于是,枪声响了起来。江南便中弹了,那些霰弹穿透了她的胳膊,血溅了出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人们一阵惊慌,而尖嘴猴也被他自己的枪声吓得瘫倒在地上。后来,竟然大声地嚎哭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胆怯,还是因为没有了结与烟痞的深仇大恨。

枪声惊动了小镇上支左的解放军某部的郭排长,他立即领着几个士兵赶到芭茅岭来。贫下中农自卫队再混账,还是不敢违抗解放军的命令,那个麻脸民兵营长,领着他的部下悻悻然走了.

一场冲突,平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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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窗口里亮起了灯光。一个妇女从窗口探出头来。她注视着大家,认出了他们都是芭茅岭的知青。也许是叶清的那张稚气的漂亮的娃娃脸,使她感受到很可爱,很放心。那女医生说了声:“悄等一下,”没多久,门就开了。他们走进了屋子里。医生——一个漂亮的温和可亲的中年妇女,说着长沙话询问起他们来。

    江南被小镇上的那家卫生院拒之于门外י原因自然无须多说小镇上的人们对芭茅岭知青怒眼相视,自然使得他们无法在小镇上行走.山苍子也买不出去了, 生活用品也没法从小镇上的商店里购买.甚至连信件也取不回了,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已难以在芭茅岭生存下去.他们这才真正地感到:悠闲而宁静的芭茅岭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们在想:倘若真的离开了芭茅岭 ,他们又将在何处才落脚呢?家在哪里?在故之城长沙么?长沙还有他们的家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了,但他们却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定义.

    罗远和他的伙伴们一样,那个夜晚,彻夜难眠.

    他的妹妹罗逸还是被抓了,是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知青偷看了她的笔记本告的密.他母亲的心境,自然是绝望的悲苦万分的.再联想起舒虹刘艳萍还有梁小明的母亲不幸,他这才领会到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与他头脑里的那些美好的幻想,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他心情十分郁闷.一大早,他就想出去散散心,于是他从牛栏里赶出了几头牛,走进芭茅岭的一片草地.

    他将牛儿们赶到一个离工区稍远的地方,那儿青草丰盈,甚至还有河滩。不用说,那是个绝妙的放牧之地。牛儿们在静静地吃着青草,他懒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看书。天很蓝,太阳很柔和,空气很洁净,那儿没有田地,因而也就没有人的影子。唯有河滩对面的不很远的小树林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子,远看也就是有那么十来家人家,那村子里,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鸡的打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声响了。

    他从怀中掏出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那是他唯一的一本保存得完整无缺的书了。其他的书,残缺不堪,成了烟痞的卷烟纸。他眯缝着眼睛——那是因为阳光太强烈的原故,再一次地读着《白净草原》。屠格涅夫把俄罗斯的草原景色写得那么美,美得让他着迷。他一段段地看着,后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但是不久,他就醒了过来。他是被一群细仔子的说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一看,在他对面的那片小树林子的旁边,黑压压的出现了一群大水牛,二、三十条,几乎是一个排的兵力。他的脑门子开始冒汗了,他知道,那牛群是山垭口的那个叫做矮寨的村子里的。那村子没有几丘像样的田地,因而他们的牛儿一年之中根本就干不了什么农活。它们养精积锐,无所事事,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体格粗大。为了宣泄它们积蓄的精力,它们总是无事找事,就像一些泼皮无赖。在他们这儿的方圆十里之内,几乎所有村子里牛它们都欺负过,但唯独与芭茅岭农场的牛没有较量过。但今天它们却与芭茅岭的牛们不期而遇,一场牛的战争,就要暴发,而芭茅岭的牛们很可能会被它们打得落花流水。流血、伤残、甚至于被开膛剖肚。他的脑门子大滴的汗水顺着腮帮子直流。更让他恼怒的是,那些放牛的山里的仔子,他们全然不像《白净草原》里巴夫路霞们那么可爱,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过于的单调,总是喜欢觅些事情寻找开心,也许是他们生性好斗,争强好胜是他们的天性使然。总之,他们全然不顾双方的实力如此悬殊,竟然吹起了唿哨,打起了吆喝,极力纵容他们的牛群向芭茅岭的牛发起进攻。

    而芭茅岭的牛,在那之前,还躺在小河滩这边的草地上,眯着眼睛反刍它们肠胃里香甜的草料,这会儿忽然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敌当前,它们却毫无惧色,只一刹那间,它眼布满了血丝,愤怒之火,在它们的心头燃烧。它们微偏的头,以一种  视一切的姿势巍然屹立于河滩之上。这就给迎面而来的那些侵略者们一种威胁和警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家伙们,刹时间止住了脚步.之后,双方都在相互打量着,探测着对方的实力,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空气开始凝固了,仿佛地球也不再转动。可恼的是那些山里的顽童们,却并不甘心一场惊心动魄并且稳操胜券的战争还没开始就草草收场,他们又开始吹起了唿哨,打起了吆喝,甚而拾起地上的草皮、石块、沙土,驱逐他们的牛群向芭茅草岭的牛再次发动进攻。双方的牛儿们又一次的骚动起来。战争一触即发。

    对方的牛们确实是一些作战的老手。它们怒气冲天,用蹄子踢起一阵阵黄土,用头拱着地面,想以此威胁芭茅岭的牛群,动摇芭茅岭牛儿们的军心。它们的举止,似乎更加激励了芭茅岭的牛的斗志,只见它们一个个依然如青铜雕塑般地丝纹不动。它们那种视死如归的猛士气慨,使他心灵受到强烈地震憾。狭路相逢勇者胜.芭茅岭的牛们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猛然飞蹄前奔,只听见砰砰”的几声响,它们与对方的水牛牯头角相撞,对方的那些水牯子也许根本不适应这种战术,那只头牛被猛然击倒在地。还没有等它站起身来, 新的进攻就又展开了。那牛在地上翻滚着,又急速地站起身,接着,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其他的那些牛还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惊惶失措地落荒而走。原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就这样出奇的、闪电般地结束了。这便使得对方的牛倌们, 大大地丢了脸面。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垂头搭脑,灰溜溜地闪进小树林子不见了。

    当然,临走他们还是留下了一句话的:“你们敢和我们贫下中农斗狠,我们会叫你们好瞧!”

    多么可悲,他们的命运,连他们的牛,都似乎烙上了阶级的烙印!他们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他罗远出身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当然,是“臭老九”的狗崽子了.那么蛮子就是一个准伪军官,烟痞就是一个准资本家,而秀才呢,那自然是一准反革命分子了.真是滑稽透顶! 他们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家庭包袱压得他们实在透不出气来……

    唉,莫非,这就是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播种的不是爱,而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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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这种仇恨,使得使小镇上贴出的那些标语,一天比一天更加触目惊心.

    “谁为反革命分子树碑立传,我们就砸碎他的狗头!

    “把芭茅岭的那些顽固不化的资产阶级地主富农的狗崽子们送交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严加惩处!

    血腥味已经很浓了,小镇似乎成了一个火药桶..

    然而,就在这时,江南的伤口感染了.

    “得到医院去治,烟痞说.

    由于江南用自己的胸脯为他挡住了那些霰弹,烟痞直到现在还在懊悔万分.

    “去哪里治?小镇上早就戒严了.眼镜说.

    “戒严了也要去治,蛮子生气了.烟痞白了眼镜一眼:你怕死你就别去!

    “哪个怕死?哪个怕死?眼镜受了天大的委屈.

    还有时间吵嘴么?没有.

    幸好在小镇上没有遇到什么人. 下半夜,那是人们睡得最香的时刻。小镇因而非常的寂静。只是那些讨厌的狗儿们,它们总是爱管闲事,汪汪地叫个不停。他们有些慌恐,但却只能竭力保持镇定。幸而它们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的凶狠阴险。它们只是懒懒地干嚎着,却并不向前发起攻击。叫过一阵之后,它们也就躲进了门洞或是屋檐底下,睡它们的觉去了。卫生院就在小街的尽头。那其实就是一间不大的白粉墙壁的平房。有一个小院落,院门开着。

    他们走进了卫生院,在那白粉墙壁的屋前,站定了。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轻轻地叩了叩门。

    很快地便有人在里面发问:“哪一个?”叶清回答说是我们。

    在一个深夜里,一个女孩子来此求医,多少会让人少些戒备。

    窗口里亮起了灯光。一个妇女从窗口探出头来。她注视着大家,认出了他们都是芭茅岭的知青。也许是叶清的那张稚气的漂亮的娃娃脸,使她感受到很可爱,很放心。那女医生说了声:“悄等一下,”没多久,门就开了。他们走进了屋子里。医生——一个漂亮的温和可亲的中年妇女,说着长沙话询问起他们来。她会说长沙话,因为她是长沙人,省医学院毕业后,她就来到这个湘南山区当医生.许多知青都喜欢找她治病.

    “你们是芭茅岭的知青?”她问.

    “是的。”

    “怎么没有回长沙去?”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走到了江南的身旁。

    她为江南进行了初诊。她看了江南的伤势,量过江南的体温,大家着急地询问医生,江南的伤重不重,医生说,幸而没有伤着要害,但那是用火铳打的,许多豆粒大的霰弹,要一个个地取出来,需要时间。他们被医生赶出了病房,耐心地等待着手术的结果。

    “她是因我而受伤的,”烟痞对大家说。“她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她为什么要拦住我?”

    大家没有回话,女同胞们在悄悄地哭泣。

    蛮子在一旁说:“我真的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勇敢,她是女中豪杰。”

    一个小时,不,也许是两个小时,病房的门打开了。医生走出来了。他对门外的人说:你们可以去看看她,她仍在昏迷,但请放心,手术很成功。你们不要吵醒她。

    江南仍旧昏睡在那里,那是麻药的作用。她对大家进屋,毫无感觉。她熟睡着,脸色苍白,但很安详。伙伴们守在她的身旁,久久的不愿离去。但是,女医生走过来干预了,她说,你们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影响病人休息。你们商量一下,谁留下来,其他的人,请回吧。

    大家依然没有回去。他们守在病房的门口。他们在那些长长的木椅上坐着,他们要等到江南醒来。

    江南醒过来了,当然,那是在很久之后。她一睁开眼睛,看见了舒虹和叶清。她们一直守候在她的身旁。她惨淡地向她们俩人微笑了一下。舒虹和叶清几乎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江南醒过来了!”由于失血很多,躺在病床上的江南,脸色惨白。

    门外的人们连忙跑进病房。

    而江南却轻声地哭泣起来。她感受到一种温暖。这么多的人在关注着她,而这种关注是真诚的,没有半点虚假。而她,曾经岐视过他们,甚至骂过他们是“黑五类的狗崽子”,那是一种侮辱,一种对人的尊严的诋毁和藐视!

    人类要是能够做到相互理解和尊重,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妙。她在心里这样说。……

    趁着天色未明,江南被大家背回了芭茅岭.两天之后大家才知道,那个为江南治病的女医生不仅受到了批斗,而且还被当作坏分子游了街.

    简直是欺人太甚!芭茅岭的知青们肺都气炸了.他们决心要到小镇上去和那些批斗女医生的人论个长短.

    那是一个赶闹子的日子,他们上了街.街头巷尾,很快地便贴了不少标语: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农村闹革命的,我们不是反革命!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标语前立刻围满了人群.沉默多日的秀才,这时显和特别的激动.他一面高声与人辨论,一面高呼起口号.他甚至还想爬上一张肉案发表演说,就像是“五.四时期的热血青年那样,但他刚喊出一声:贫下中农同志们,父老乡亲们,便被那个卖肉的人给轰了下来,真是书生意气十足!

    谁也没有想到,芭茅岭那几个知青的壮举,会有那么巨大的号召力,不一会儿功夫,小镇四周方圆十里远的尚未回城的知青们,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镇上,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声援来助阵的.而围在他们四周的,是比知青多几十倍的贫下中农,那其中有人荷枪实弹.

    不及时制止,流血事件很快将会发生.支左部队的郭排长连忙带着几个解放军战士来了.小镇上那个靠边站的武装部的老部长也赶来了.老部长虽然靠边站了,但这山区的群众仍然十分尊敬他,他是解放这片土地的功臣,后来又在清剿残匪的战斗中,为了抢救数十名儿童和妇女,被土匪暗枪打断了一只胳膊.数十年后,他的英勇事迹,仍在山里传扬.

    老部长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坯上,他在高声地喊叫:贫下中农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大家听我说两句.我们不能做那种仇者快,亲者痛的蠢事情,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农村闹革命的,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农村战天斗地……

    有了解放军和那老部长的出现,事态就没有向坏的方面发展.小镇上围观的人群慢慢走开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何况这些农场的知青平日里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冤仇,他们原来也只是过来看看热闹而已.那些荷枪实弹的人呢,当然在解放军的面前,还是不敢胡来的,何况老部长出面,他们就更不敢行凶斗狠了,一是头头们没有下达指示,二是怕老婆晚上把他们踹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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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他们对这片默默无声的山谷,却怀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感。在这个动荡的年月里,它,芭茅岭给与了他们一个短暂的宁静,就像是一个避风港湾。他们是多么喜欢这个宁静的避风的港湾呵!然而,他们却不能不离开它了。


    事态平息了,知青散去了.芭茅岭的知青也回到了农场.但是芭茅岭那几个知青, 心里都明白,冲突时刻都会再次发生,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只怕是比上一次围攻要来得更狠,说不定要流血也很难说呢!

    当他们知道了那一天烟痞的口袋里带了一支枪.他们便更感到心惊肉跳了.烟痞带的那支枪,是一支制作十分精巧的小手枪,手掌那么大,蓝光闪闪.烟痞神气十足地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吗,这是将军用的小手枪,枪膛里,还有五发子弹.烟痞哪来的手枪呢?烟痞不说,只是笑眯眯地告诉大家,天机不可泄露.但是他又忍不住悄悄地对罗远和蛮子说:是江南交给他保管的.江南的那支小手枪是在省城抄家抄来的,因为太精致了,她就留了下来,带到了芭茅岭.不知道为什么江南会将枪交给烟痞收藏?也许是那天晚上在星星河扔了烟痞的半截烟屁股,感到有些对不起烟痞?谁知道呢?谁都说不清楚的.

    当天夜里,在小镇上支左的郭排长来了.他说,为了不必要的流血,你们尽快撤出芭茅岭吧.

    “撤,撤到哪里去?蛮子问.

    “穿过林区,撤到我们的炮团.据我所知,那里已经收容了几百个知青. 我将向团部汇报这里的发生的一切.郭排长说.

    不用说,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眼镜连忙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没有必要将小命儿丢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

    没有人反对。

    第二天一早,大家来了个“坚壁清野”。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他们有书,还有笔记之类,那是万万不可丢失的。是的,他还记得他将他的书存放在一个山村里的民办教师家了,那个民办教师和他称不上什么挚友,但是因为都是读书人,有那么一点儿共同语言。当然,后来有一些书成了那民办教师的卷烟纸,这倒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例如《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例如《星》——这是一本他很喜欢的中篇小说。描写苏联卫国战争中一支侦察小分队深入敌后的故事。在这本书里,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故事情节,都有它的独到之处。其它的一些书,他都在回城之后补齐了,唯独这一本书,至今还没有找到……

    他们没有忘记给江南制作一副担架。虽然她一再表示,她要自己行走。这一切准备好了之后,他们一行人,漫步于芭茅岭那美丽的山野。仿佛他们这一走,将永远也不再回来了,他们再一次地凝视着它,和它作一个道别。只有在这一时刻,他们才为他们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芭茅岭是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而感到羞愧。

    “梁小明,唱一支歌吧,”有人喊道。但梁小明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来。后来,他还是唱了起来,那是一支深情道别的歌,虽然那支歌诞生在异国他乡,而且是和城市和恋人道别。但那歌中表达的情感和内涵,却是与他们当时的心情,十分吻合的。

            唱吧,朋友们,明天要航行,

            我们将航行在那夜雾中。

            快乐的歌唱吧,亲爱的老船长,

            让我们一起来歌唱.

            再见吧,可爱的城市,

            明天我们将航行在海上,

            明天黎明时,亲人的蓝头巾,  

            将在船尾飘扬……

    没有蓝色的头巾在他们的身后飘扬。没有。只有生活过四年的这片荒山野谷默默的沉思.

    但他们对这片默默无声的山谷,却怀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感。在这个动荡的年月里,它,芭茅岭给与了他们一个短暂的宁静,就像是一个避风港湾。他们是多么喜欢这个宁静的避风的港湾呵!然而,他们却不能不离开它了。

    再见!芭茅岭 。再见!星星河。当他们在心中说着这些字眼儿的时候,他们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了……

    那是一个滴血的黄昏,荒山野岭充满着悲哀。他们先后来到林辉和刘艳苹的坟前,在林辉和刘艳苹的坟前,久久的伫立。他们流着眼泪和亡友道别,他们说:我们就要回到故乡之城长沙去了,再见吧,亲爱伙伴,愿你们好好地安息。但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将又会遇到什么不测呢?

    谁也无法回答.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们离开了芭茅岭。

    附记:想写点文字,但天气太热,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将去年发在江永栏目的一篇中长篇小说征求意见稿,作了一些修葺润色,拿到茶座发表了.我不知道这篇小说会不会引起一些争议,因此,心中总是有些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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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我们郭兄的大作,优美的文字,引人入胜,总感到一股我们当年很浓的知青书卷气息扑面而来,幼稚而纯真,总被当年那种政治气氛搞得无所适从窘境。真有文如其人的感觉,大家多看看,我们湖知网又一个长篇要诞生了,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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