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这个文化大革命,真真是狠狠地幽了她一默。而更为遭糕的却是,她父亲为了尽早摆脱造反派对他心灵的摧残的肉体的折磨,硬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么一种下场,在狱中自缢身亡了。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当即便昏死过去,她的一切期冀与梦想,彻底地毁灭了。
江南回来了。
江南是农场里的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这是一个高贵而美丽的姑娘。她之所以高贵,是因为她的血脉里流动着革命的血液。在横渡长江的战斗中,他的父亲是一个渡江连的连长,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他的父亲率领他的那支连队,渡过了长江天堑,冲杀于江南大地。于是他的父亲为了纪念那个伟大的胜利,给她换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其实,她那时已经好几岁了,她原来的名子叫丫丫。一经世事,她便懂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不同寻常。从小就有了一种优越感。
是的,她长得很美。但她的美,总是让人感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让人难以接近。这是因为她总是认为自己比别人高一个等次。她从小就在军区大院生活。后来,她的父亲被调至政府部门工作,她又出进于政府大院。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主管知青安置工作。这样一来,她一来到了农场,便受到了非凡的待遇。她破格成了候补党员,仅管她连入党申请书都未写过。她一下子就成了知青的一面光彩夺目的旗帜,优秀事迹一下子就通过各种新闻媒介传遍了三湘大地。尽管她才来到农场还不到三个月,她甚至连锄头都还未曾摸过,便成了响当当的知青英模,当然也成了我们下乡的这个小小的山区县城的一块金字招牌。她到处发表演说,宣讲她的模范事迹,配合上山下乡的宣传,吐沫满天飞扬。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山区小县,不久便也就闻名遐迩了。县长、县委书记,自然也跟着风光起来。她的青云直上,甚至连一些吹牛拍马的小人物也跟着声名大震。比如说,专为她写稿的那个省报记者,就以她的先进事迹写了无数篇的长篇报导,因而大沾其光,成了一个名气不小的大记者。不过我们都知道,那些报导的一大部分的模范事迹,都是出自那个记者的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的神奇之笔。比如说,他把蛮子一次挑了二百一十一斤柴的事情,列进了江南的优秀事迹之中。江南能挑得起二百二十一斤的担子么?那是江南体重的两倍多呢!
当然,像这样的报导,农场的知青们是绝对不去看的。因为那些神来之笔的东西,只能哄骗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们。而江南却受之无愧。她那时太年轻了。她的虚荣心太重了。这就使得她的优越感,更加无与伦比地膨胀了。大约,就在那个时候,“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思想,就在她的心底里产生了罢?于是,文革一开始,她就跳了出来,举起了革命造反的大旗,向牛鬼蛇神们发起了进攻。同时,也将矛头指向了“黑五类”出生的知青们。守场派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曾被她在大字报中指名漫骂与批判。她成了农场里的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没有多久,她就率领她的追者们,上省城去干大事业去了。农场的天地太小了,容不下她这尊神!
后来,留在农场的知青们就很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了。只听说,她后来的遭遇突然变得十分悲惨。原因是,当她和她的造反派战友们正在将一些“老家伙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时候,她的父亲——那个身经百战的渡江英雄,也在红卫兵的皮鞭下,成了一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继续革命的绊脚石”。她们的家被抄了,据说,她曾据理力争,但却得了一顶“反攻倒算”的帽子,差一点儿被那些比他更革命的红卫兵们打得皮开肉绽。她们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几乎流落街头。
这个文化大革命,真真是狠狠地幽了她一默。而更为遭糕的却是,她父亲为了尽早摆脱造反派对他心灵的摧残的肉体的折磨,硬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么一种下场,在狱中自缢身亡了。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当即便昏死过去,她的一切期冀与梦想,彻底地毁灭了。
她决心返回农场,因为省城给她的痛苦太多了。
她回到农场的时候,正是大家从山苍子林子里收工回来,那是一个黄昏。人们远远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他们所住的那一幢土屋子的前面。是谁呢?谁也猜不出来。后来,还是叶清最先认出了她,于是,一声惊叫:“江南,是江南,江南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收获了山苍子,生活终于有了着落,也许是因为江南的归来,他们的心情十分的愉快,晚饭后,有人提议,今夜月色这么好,为什么不到外面去走一走呢?于是他们便出去散步了。他们来到了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星星河畔。
月色真的是那么的美!当然对于烟痞来说,最美的还是他的那盒“火炬牌”烟卷儿,那是卖了山苍子有了钱,大家为他买的烟,这烟对于烟痞来说,可真是一件奢侈品了.烟痞一到了星星河,便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干脆躺下了身子,美美的抽起他的烟卷来。他对那些闪烁在天空的美丽的星星,没有太大的兴致。烟痞这些天来,没有再去附近的村庄去干那种顺藤摸瓜的勾当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小玉从山中为他拿来不少的叶子烟,更是因为伙伴们不断地对他发出了警告。前两天,在小镇上支左的郭排长带着一个士兵来了。郭排长告诫他们说,没有紧要的事,尽可能的不要外出。尤其不能与当地的农民发生争执和冲突,更不能侵犯他们的利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为什么呢?郭排长没有明说,后来,他们才知道,邻县已经大开杀戒了,血雨腥风,已经波及到了他们这个县的某些地区。
“妈的,这是一场什么文化革命?怎么到处都在游街、抄家、杀人、械斗?!”这些天里,他常常发着这样的牢骚。烟痞的话,叫大家兴致大减。刚才还有那么的一点欢乐的气氛,此时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们却真的没有什么而值得庆幸和愉快的。至少江南就没有这样的心境。她只所以跟着大家一走来到星星河边,就是为了不使大家扫兴。是的,她曾经很不公正地对待过他们.但一回到芭茅岭,她才看出,这些曾被她鄙视过的“黑五类的孝子贤孙”们,其实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坏。他们真心实意地欢迎她的到来,蛮子甚至还将小玉从山里带来的那两只老母鸡,杀了一只,为她洗尘。他们在言谈之中,从不提及她的往事,她知道,他们一定听说过她的遭遇,他们不提那些往事,只是为了不使她伤心。晚饭之后,她曾一个人在她的那间小屋子里待了好一会儿,那小屋子,已经被舒虹叶清和小玉,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流下了泪水了,她是一个非常刚强的女孩,但,这一次,她却无可遏止地流下了泪水。
她在烟痞的身旁坐了下来。她的这一举止使得烟痞大惊失色,烟痞慌忙地翻身坐了起来。是的,一个曾是那么高不可攀的高贵的少女,竟会如此地与他并排而坐,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而在以前,他,一个地主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她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的。
他想站走来逃之夭夭,但江南却将她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给我一支烟,”她说。
“什么?”烟痞没有听清楚。
“给我一支烟。”
烟痞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默默地掏出了一支烟。
江南抽了一口,便咳起嗽来,那烟太冲太烈,呛得她的眼泪直流。
叶清说:“江南,把烟扔了,他的那烟,闻了都叫人想吐。”
江南便把烟扔了。烟痞的眼神,追随着那支被扔出去的烟,非常宛惜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可惜了。”
江南听了,不好意思说:“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眼儿出自江南的口中,真的是令众人吃惊不已。江南变了,是的,江南真的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了,大家都有把目光转向了江南,心里甜丝丝的。
于是,便又有了一点儿话跃的气氛。有人问江南:“江南,你是怎么回到农场的?不是说,交通已经堵塞了么?”江南回答说:“我是扒军车回来的。”“你在县城里看见林辉和秀才没有?”“看见了他们,林辉还说,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到农场来?现在有那么多的知青,想回长沙,都回不去了。”“县城里的情况怎能么样,听说,贫下中农成立了什么最高人民法院,还有什么贫下中农自卫队,专门对付地富反坏右?”“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全国都有在搞武斗,我看县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江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一个小小的山区县,那么一点儿小气候,在她看来,算不了什么。但是,除了她之外,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预感,农场他们不一定能长久地待下去了,林辉没有说错,江南在这样一个时刻,回到这个山区的小县来,是不合时宜的。梁小明说,我们在这儿怕是待不长了,他的语调和他的歌声一样,有一种浓厚的忧郁。
夜深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歇下了。
江南也躺在了她的那张小木床上,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她在想,这儿是多么的宁静呵!原来,宁静是这么的美好。可她为什么早先就没有这样的体会?一个劲儿的冲冲杀杀,到头来,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那场伟大的什么革命,原来只是一场政治游戏!她算是彻底地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在星星河畔,有人向她问起了林辉吧,睡梦里,她竟然梦见了林辉,是的,她梦见了林辉。她感到,她仿佛是睡在那一趟列车上,头,就靠在林辉的肩膀上,爱,真好,爱,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的温暖而又宁静的梦幻。此时此刻的江南,尤其感到爱的可贵.
她暗恋上林辉是一年以前的事儿了。在她看来,林辉长得虽然并不出众,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但是林辉对她却并不在意。也许正是这种毫不在意,她才更加地倾心于他?她不喜欢那些粘粘乎乎的男孩子。那些老将目光盯住她,或是老是围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男青年,她是很看不起的,甚至感到很恶心,
她曾经寻找各种办法去接近林辉,而林辉总是那样的难以接近。但是天赐良机,一年前,她和林辉在列车上竟然不期相遇。
她是从省城开完一个重要的会议回农场的。她一上火车,就看见了林辉。这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儿。她的眼睛一亮,激动地喊了一句:“林辉,”林辉站住了。当他回过头来时,自然没有想到喊他的人是江南。林辉很有些吃惊,江南怎么也在这趟列车上呢?
她和那个与林辉坐在一起的乘客换了座位,大大落落地坐在了林辉的身旁。那是一个冬天。天气很寒冷。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大概是因为她太兴奋了,她的脸红朴朴的,这就使她变得很好看。江南一坐了下来,就紧紧地依靠在他的身旁,显得很是亲近的样子。这就使得林辉不仅仅只是吃惊了,而是感到十分的难为情了。然而,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是一个两个人的座位,没有躲避的余地。林辉将自己的身子紧靠在列车的窗口,再也无法将他的身子挪得更远些。而她却好像根本就不在意。
“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江南高兴地说。
林辉没有回话。心中却在暗自嘀咕:“真没想到,我会在这儿遇上了她。”
在这个世界上,林辉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她太趾高气扬了,她是一个鼻子翘得比天还要高的女孩,高贵得很!除此之外,她也太虚假了,而这一点,是林辉更加深恨痛绝的。
列车开动的时候,林辉偏过头去,假装去看车窗外那缓慢地移向身后的城郊的夜景。然而,那只能是一种小儿的把戏。你总不能老是望着车窗外吧?毕竟,坐在你身旁的这个女孩,还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吧?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来,他不愿意让她——这个的骄傲的公主,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毕竟,她没有对他有过伤害。在所有的男知青里,唯有他,看见过她的微笑,那是一种非常好看的微笑呢!
江南似乎很高兴。那不是假装的,这,他看得出来。她从她的包里掏出许多东西请他吃。说实在的,林辉那会儿真的是饿极了。他的母亲刚刚出院,他的假期也就满了。他是在一种十分仓促的情况下,上了列车的。晚饭自然是没有来得及吃。然而,他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这就令她十分的生气了。她噘着嘴,这个样子,便让他立时想起他的妹妹林蓉来。林蓉生起气来,也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他便开始吃了,江南这才笑了起来。到这时他才发现,她的眼眶里竟然闪动着泪花。
她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他在心里说。他开始对她有了好感。
他们说话了。关系渐渐地融洽。江南对他说起了她的一些困惑。她已经很厌烦那些接见、会议、签名和采访。她甚至还说,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孤独。每当她从外地回到农场时,她发觉伙伴们总是躲闪着她,原来与她有一点儿接触的人,也不再搭理她了。那时,她就在想:我就那么不讨人的喜欢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
她将眼睛盯住林辉,久久地不收回去。那眼神里有一些什么,林辉是不知道的,因为林辉根本就不敢去看她的那双好看的眼睛,他又怎么能知道呢?
夜深了,他们终于感到有些疲倦,特别是林辉。他几乎一连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他一连几昼夜守在母亲的病床边。因为缺少睡眠,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列车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他终于抵当不住沉沉睡意,不知不觉间,他迷糊过去了。睡梦中,他总是感到有一人在轻轻地抚摸着他,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亲切,像是母亲的手,在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他醒了来,他才想起,他是在列车上,母亲怎么会在这儿呢?那是江南的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了她的那柔软的发丝,在抚着他的脸。他本想将江南叫醒,但他没有那么做。是的,他没有那么做。她正睡得香甜,她大概比他更加的疲惫不堪吧?这样一来,他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将她惊醒。那她一定会感到十分的难堪,她是在一种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才依偎在他的身上的。
他没有了睡意。他将头偏了过去,去看那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黑暗。天空似乎在下着小雪。细细的雪粒,打在车窗的玻璃上,沙沙直响。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妹妹林蓉,她们现在也许也在想着他呢。
天色微明,她醒来了。大概是因为她发觉自己依靠在他的身上了,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她的脸红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掠了掠头发,向他羞愧的一笑。
“快到站了,”他说。
“你没有睡一下么?”她问。
“不,我也是刚刚才醒了过来。”林辉回答她说。
“我睡得真香。我真想永远就那么睡下去,真的。”她用眼盯住了他。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从那以后,江南总是用那种眼神望着林辉,但林辉只有装作浑然不觉。回到农场后的林辉,依然对她敬而远之。她竟然没有一点机会和他接近。她知道这是林辉在有意地回避她,即使是狭路相逢,也是如此。
现在的她,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她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野兽,因为这样,她才感到她是多么需要有一种爱的触摸呵!她的那个甜美的梦,使她获得了一种慰藉。她睡得十分的香甜,许久以来,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感觉。睡梦里,她的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了一种甜美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