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 余
湖南知青网,使很多尘封了多年的记忆重新显现,时而遥远时而亲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小余,就是一个经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知青朋友。
小余,是我们公社杜家大队的一个女知青,我甚至不清楚她的名字,她小学刚毕业,就跟着哥哥到了安乡,比我们小了好几岁。这么小就下乡,是为了躲避,家庭出身不好,在城里是很难呆下去的。我记得,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在知青中没有同学,朋友也很少。我有个朋友下在杜家,经常去玩,因而也就认识了她。
74年,或者是75年(记不太清了),冬修挑堤,我们大队的工地正好在杜家大队附近,我作为赤脚医生也上了工地。此时,小余顶替被招工走了的女知青,在大队代销点站柜台。到工地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到了她那里。她很热情,留我吃饭,从大队部食堂打的饭菜,又用煤油炉煮了两个鸡蛋,没有油也没有味精,就放了点酱油,两个人,坐在她那间兼做代销点仓库的卧室里热热乎乎吃了一餐。吃了饭,我们坐在床上扯谈,间常,也有人在外面喊买货,她就急急地跑出去拿一下。知道我在工地上要睡地铺,她说,你干脆到我这里来睡,两个人一床,暖和,用水也方便。就这样,我和她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个多月。
在一起,我们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前途。那时,经过几年的招工招生,公社里剩的知青已经不多了,尤其到了年底,一会儿听到某某大队又走了几个人,一会儿又听到某某厂的招工师傅又到公社来了,而我们却毫无希望!小余比我,更加无望和忧郁,因为她的出身比我还不好,父亲似乎是劳改过,经济条件也很差,加上自己只有小学毕业。经常是,讲着讲着,她就泣不成声。我虽然也很悲观,但面对她的绝望,我总是用《列宁在十月》里瓦西里的话安慰她,“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其实,面包和牛奶到底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话题很伤感,但体力上的劳累使我还是能很快入睡,而且总是一觉睡到天亮。有一天,半晚上我突然冷醒了,一摸,才知道小余没在床上。迷迷糊糊打开眼睛,看到她披着棉袄,在床前转来转去,我急忙坐起来,问她怎么了?她眼泪巴洒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沙去?当时我心里一哆嗦,她是不是急得神经出了毛病?把她拖回床上,安慰了她好久,两个人才又睡下。这种情况,在那一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次。遗憾的是,当时我只是认为,想招工,想回长沙,急,这种心情很正常,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生病的前兆。
冬修结束,我回到自己的大队,还常常打电话和她联系,但招工的好事却始终没有眷顾我们。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卫生所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药房外面,是小余!“你怎么今天来了?”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正是春忙时节,她站代销点是不可能出来玩的。“我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路过,进来想喝口水。”我忙把她让进里屋,倒了水给她。几个月不见,她明显瘦了很多,一脸疲惫,讲话也有气无力。“是什么病?找哪个医生看的?”她喝了一大杯水,才慢慢告诉我,几个月来她总是口渴,多尿,人又无力,大队的赤脚医生开了药,吃了不见效。今天到公社来看病,一路上不停地到路边的农家讨水喝,喝了水又要解手,一清早动身,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北河口。而卫生院的医生也没有看出她是什么病,只说可能是“消渴症”,开了一些中药外加维生素b1和维生素c。看着她憔悴的样子,我想,连卫生院的医生都讲不清的病,一定很严重,于是劝她回长沙去看。她告诉我,她不能回长沙看病,一是因为站代销点的工作不能请假,如果请假,再回来很可能就被人顶替了,二是他们家也没有钱给她看病,只能在这里吃一段中药再看。她坚持要赶回去,说代销点不能老关门,连饭也不肯吃就走了。我把她一直送到过闸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沟路的尽头。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的永别!她后来病情发展到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回了长沙,我一点都不知道,只记得突然有人告诉我:杜家的小余,被送回长沙的当天,在医院去世了!我很震惊,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十多天前还和我一起走在这沟路上,只是有点口渴,有点疲劳,就这么死了!十几岁的生命,在生活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我很悲伤,也很后悔,作为她的朋友,还是什么“赤脚医生”,没有在她生病时给她一点点帮助,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病有这么严重!什么狗屁赤脚医生!三十多年了,对小余的愧疚和怀念一直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里,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似乎总在忧郁地望着我!
命运对她是多么的不公,要是生活不是那么沉重,要是医疗条件好一些,要是……小余应该能和我们一起走到今天,她也能回到长沙,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安乡知青的大聚会也会有她的身影……
小余,愿你在天国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