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中餐后,我一直呆在宿舍里写检讨。大概是头一次写这玩意
儿吧,总是写不好,总觉得不深刻。造成事故,影响了生产,我责无
旁贷决不推卸。
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
莹莹来了。她叫我陪她去散步。
“全怪我,害得你受委屈,”在灯光暗淡的马路上,她边走边说
,“我明天去承认错误……”
“不不,事故是我造成的,不怪你。”我拉着她的手说。
她站住了,望了我一会,默默地扑倒在我怀里。我轻轻地抚摩着
她的云发。
突然,身后的树丛里“哗哗”地响了几声,我警觉地推开莹莹,
仔细一看,一个黑影闪了一下,钻出树丛不见了。
“这是谁?鬼鬼祟祟的。”我不在意地想道。
回到宿舍看了一会书,胡聿伟进来了,喊着:“喂,倪志贤,史
主任叫你去一下。”
我到了老史的办公室,见莹莹已在,我们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
眼色。
老史咳了一声,开言道:
“好嘛,一个团支书,一个团小组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
吧,刚才你俩干得什么好事?”
“刚才?”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怎么,有胆做没胆认?”老史阴沉着脸,用鄙夷的目光盯着我
和莹莹,“已经有人揭发你们刚才干的无耻活动了!”
“谁说的?诬蔑造谣!”平时天真活泼的莹莹这时却变得异常倔
强,她气愤地叫道:“难道你身为车间主任,只听信一面之词吗?没
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老史的脸色豁然变得铁青,面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好,我造
谣我诬蔑!说得好。你们白天出事故,晚上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
接受批评,谩骂领导……我宣布从现在起,撤销倪志贤团支书的职务
……”
“啊?!”莹莹叫了一声,呆住了,她可能没料到老史会来这一
招。我拉着她出了办公室,她还怔怔地说:“撤了你的职,你不就是
普通工人了么?”
“普通工人有什么不好?”我故作悠闲地说,“无官一身轻哦。
”
她默不作声,似乎在思索什么。
第二天,厂里就流传着种种风言风语,尤其像“倪志贤与奉莹莹
如何如何”之类,被当作爆炸性的新闻。无聊的人添枝加叶,津津乐
道,最后竟演变成“西厢记”式的风流韵事,活灵活现有根有梢。不
论我走到厂里哪个地方,总会有一些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互相挤眉
弄眼,朝我后背指指点点。要是没有坚强的自信心的话,是抵挡不住
这样的形势的。
张弋知道了我的情况,替我抱不平:“志贤,你怎么能让这些污
言秽语放任自流呢?你应该发表一个声明!”
“谣言止于智者,”我说,“谣言不能代替事实,记得但丁的话
么:‘走自己的路,让人们说去!”
张弋苦笑,摇摇头:“众口烁金,人言可畏。”
那段时期是我有生以来最心灰意懒的时期。什么前途、理想,对
我来说都显得暗淡无光。而胡聿伟却“高升”了——老史指派他任临
时团支书。他得意洋洋,再不叫我“大哥”,对我也爱理不理的。我
已经知道,向老史告密和厂里出现的谣言都是他的杰作。我感叹人世
间的冷暖凉热竟至于斯,我亲自介绍入团的人竟是个“犹大”,真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也惊叹,中国竟有老史这样的干部,我任劳任
怨为车间做了那样多的工作,到头来一笔抹消。尽管后来事情已经水
落石出,老史却仍然固执己见,不肯听从张健等人的建议,撤销对我
的不当处理。
呵呵,这就是人情世故,这就是人生的真谛么?
在那段时期,唯有莹莹的是我精神上最坚强的支柱。为了避免诽
谤,我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与她讲话,见了面只象个一般熟人似地问声
好,可是我对她的爱却与日俱增。一场风雨,不但没有动摇和减弱我
对她的爱,反而使我的心更加贴紧她的心,就象原子弹里的铀块被炸
药的爆炸紧紧地压在一起。
[19]过了几天,莹莹被调到冷作车间去了。这个车间不在厂内,
而在离厂约二公里的小街上。调一个车工去搞冷作,这大概也是对莹
莹的一种处罚吧。这可苦了我。这个欢乐聪慧的少女的离去,使我骤
然觉得了空虚和寂寞。只要一有时间,我就搭公交车去她那儿玩。然
而她的神情却一天天地异样。这是怎么回事?好几次我暗示着要与她
结婚,她却淡淡地说:“急什么,我还年青哦。”一种小伙子的本能
使我马上猜到那个最敏感的问题上去:她不爱我了!
一次,她问我:“你退团了吗?”我说:“是啊,既然已经不当
团干了,就到了退团的年龄,退掉算了。”她听了什么也没说。
又有一次,她用一种我不曾听过的忧郁的语气说:“志贤,有一
件事,不知该对你说不?”
我的心向上一提:“什么事?没关系,说吧。”
“讲出来,你肯定很难过。”
“啊?”我吃了一惊,立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讲吧,你应该相
信我是坚强的。”
她缓缓地看了我一眼,沉重地低下头说:“我父母不同意我俩的
事……”
事情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严重,使我猝不及防,几乎要晕倒了。
我颤抖着声音问: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叫,叫我还是与,与宁玉好下去……”她艰难地说完,抬
起泪眼看了我一下,然而我发现在她这种悲哀里面,似乎深藏着由于
得到了某种期待的效果而暗暗愉快的笑意。
我不相信她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晚上,张健到宿舍来找我。谈完正事后,他用惯常的平和的口气
说:
“你与奉莹莹的事现在怎样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知道么,奉莹莹与宁玉的关系曾经非
常密切。自从你来厂后,他们就疏远了。她与你恋爱,我当然没有异
议,恋爱自由嘛。但我还是要批评你,在爱情上见异思迁,不但伤了
别人的感情,自己最终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我听胡聿伟讲,你曾经和
一个名叫戴莲莲的妹子恋爱,后来又甩掉了人家,是吗?”
我羞愧地点点头。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莹莹这妹子我看虚荣心很重。听说,宁玉
最近提升当了车间副主任,前几天她又到宁玉厂里去了,在他宿舍里
哭了一个钟头,表示反悔,还保证以后不再跟你来往……”
张健只顾絮絮叨叨往下说,我的脆弱的心却是经不住这接二连三
的打击。难怪她搬出了情人要分手时常用的“父母不同意”这块挡箭
牌,其中还有这么个内情啊。
张健大概看到我脸色变得煞白,终于觉出了我的反常,忙安慰说
:“小倪,这仅仅是道听途说,不要当真。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想
叫你去调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个时刻,别人的话不能全信,
又不能全不信,关键在于自己要有冷静的头脑,理智地分析和处理问
题。任何轻率的举动,都会导致终生遗恨。”
他告辞了。我感激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个人在困
难时能得到同情与帮助,这是最大的安慰。
初冬的夜风在窗外呼呼地作响。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得到满足的微笑……哭,保证……爱情
应该是幸福的,可是为什么常 是痛苦呢?……她会到我这来承认一
切都是开玩笑!
我酷爱莹莹,就如同我曾经酷爱莲莲。我酷爱莹莹的一切,我熟
悉她的身体,就象熟悉自己的指纹,我熟悉她的脚步,不论人再多我
可以分辨出来。看到她,我简直就要醉倒一般。这可爱可恨的女人!
我不能失去她!她的爱情是我生命的维系!
但是,事实是严酷的。她变得象画中人一样,与我之间的屏障和
鸿沟,越来越高深。我最后一次到她那儿,已经明显地感到事情不可
挽回。呵,寄予的希望越大,失望时痛苦也越大。我觉得自己正朝她
走去,突然发现屹立的障碍横插在我们之间。但由于习惯的缘故,也
由于爱得太深的缘故,又觉得什么也不存在,那只是辽远的、永远不
会出现的幻影。
“你不是说,你与宁玉只是一般的友谊么?”我愤怒地对她说,
“你究竟是否在讲真话?”
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没有回答。好久好久,在沉寂的重压下,才
轻轻地说:“母命难违啊。”
然而我觉得这虚假的语言震动了房间,房顶在倾斜,就要压到我
身上,把我压到地上早已准备好的、盖着伪装的冰窖中去。耳畔“嗡
嗡”地响成一片,眼前飞动着万簇金花。这金花围绕着我,变成了一
圈圈的光环,光环又旋转着远去,变成一口无限深长的斜井,井底“
嗖嗖”地往上直冒凉气。
完了,再用不着多说。我出了她的宿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行
人都以惊诧的目光望着我,大概以为我是个醉汉吧。
不知怎的,在路上我又想起了莲莲。人总是这样,遇到痛苦,就
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幸福,追悔过去的错误。现在莹莹抛弃了我,我痛
不欲生,而我抛弃莲莲,难道她不也是如此吗?
我把痛苦加于人,而人又把痛苦加于我。天哪,这难道是冥冥之
中上帝的惩罚?呵呵,有可能的啊,洞察秋毫的上帝呵(如果真有上
帝的话),我该罚,我该受这报应,且让我含着眼泪吞下这苦果吧。
[20]倪志贤讲到这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眉毛拧到一起,象两
条黑蚕在交头接耳。他强作笑颜地望了我一眼,埋下头,双手深深地
插进头发。
我劝慰他说:“哲学家,也不要太悲伤了。难道你没听见过这样
一句话:当花瓣飘落时,不必叹息,应该抬起头来,看看枝头新结的
果实。”
“可是,我失去不是花瓣,而是将熟的果实!”他猛地扬起头。
“不!成熟的爱情并不轻易地表现出来,它是低调的、谦逊的、
退让的、潜伏的、等待的。爱情越热烈,越真诚,就越加隐蔽遮盖,
不露痕迹。我理解你的悲痛:当一个人将自己全量的爱献给他所相爱
的人时,却无法得到圆满的结局,这确实是极不幸的。但是,我认为
,爱情大多是不圆满的有缺陷的,十全十美的爱情只存在于理想和文
学作品之中。当两颗年青的心不再互相追求互相吸引互相碰撞,爱情
也就凋零了。你知道,马克思曾说过:恋爱的双方要把对方当偶像来
热爱。真正能获得这样深刻的爱情的人并不多。所以,你与莹莹的爱
情只能是无果之花。”
我激昂地说完这一篇话,他哈哈大笑,然后又郁郁地说:
“文学家,你也许是对的。爱情是多种多样的,不能有什么固定
模式。既可以温良恭俭让,也可以奔放热烈如火如荼。不,这不是问
题的实质啊。问题的实质是看你把爱情建筑在什么基础上。莹莹对我
的爱情建筑在什么基础上呢?这个谜就象斯芬克斯的谜一样地令人难
猜。她仿佛戴了面纱,我没有看透。后来,我虽然明白大势去矣,无
可挽回,但感情上的留恋千丝万缕,甚至有时有一种天真侥幸想法:
一切就算从刚认识时开始,以致理智也无法制止。呵呵,朋友,人为
什么要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呢?自己折磨自己!可是在那一段日子里,
我却心甘情愿地让失恋的痛苦困扰自己的心灵,在悲苦而甜蜜的怀念
中,有无限的柔情和欢娱,有无尽的追悔和自责。青春易逝爱情不再
啊……”
他一仰脖,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对我说:“怎么样,我的酒量还
不错吧?走,文学家,我们走吧。”
我们离了湖心亭,顺着湖边的边走边谈。
我说:“哲学家,你这苦痛这烦恼是合乎人情的。这不是脆弱,
也不是你的缺点。但人终究不能在感情的苦海中徘徊,正象不能在深
渊边沿徘徊一样,因为那会使人陷入空虚、寂寞和绝望的境地。我认
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人生的插曲,早该结束了。”
“是的,早该结束了,而且,早已结束了。然而,爱情不比别的
事情,可以干脆利落地结束,毫无牵挂。爱情是一下子摆脱不了的。
再说,我的心已经受伤了。”
“人的特点就是能尽快地医好创作,迈开坚强的步伐,在生命的
漫漫长途上不断进击,”我侃侃其词,“哲学家,你还记得罗曼罗兰
说的‘人生就是战斗’吗?战斗,这是力量与智慧的对比,也是意志
与精神的对比。有胜利也有失败。我们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也不
要让失败使心灵枯萎。只有意志永远坚强的人,才不会为暂时的欢乐
而陶醉,也不会因为暂时的痛苦而屈服和绝望!”
他不禁微微笑了:“想不到文学家也有大段的哲理,真该刮目相
看哦。你放心好了,时间能够淡化一切曾经有过的热烈和疯狂,经过
生活锤炼的人方懂生活,经过爱情考验的人方懂爱情,你看——”
他伸手指着花圃。那里,各式菊花千姿百态竞芳斗艳。许多姑娘
象美丽的蝴蝶一般喜气洋洋地在绿草鲜花丛中游动,与这粼粼湖水和
优雅的亭阁相映生辉,别具一格。
他继续说:“罗曼罗兰说人生就是战斗,也有人讲人生是不可思
议的万花筒,都有道理。我也认为,人生就象这个花圃,美丽新鲜缤
纷多彩欣欣向荣。虽然有的花凋谢了枯败了,其它的花照样吐蕊开放
。所以,我说,爱情不过是生活长河中的一朵欢腾之浪,甚或是一艘
沉舟,沉舟侧畔千帆过,而生活,却永远向前,奔腾不息。”
我对倪志贤的理解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同时,我也在默默地思索
这一个问题:爱情,或许真的是一种宗教?信奉它,需要我们撕去一
切的虚假与伪装,只能剩下赤裸裸的虔诚和忠实?
告别时,我和他约定,这几天我每天散会后,就一起去拜访别的
老同学,或许又能听到一部完全不同的爱情史。同时我已暗自决定将
倪志贤的恋爱经历写出来,说不定对初恋的青年朋友会有所帮助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