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看完这封信,我倒在床上哭了。虽然我已经料到这分离迟早
要到来的,可一旦到来,我还是支撑不住……我眼前老是出现莲莲纤
细的身躯和无限幽怨的大眼睛,心里老是在回忆那两年的快乐时光…
…同时一种负罪感沉重地袭上心头。“你太残忍了!”我心里有一个
声音这样遣责道,但另一个声音马上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因
而也是残忍的!”我明白,这后一声音,不过是想找出一个堂皇的理
由来开脱良心上的负疚罢了。
我与莲莲的一切的一切,便从此彻底终结了。
但是莹莹爱我么?她与那个名叫宁玉的小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失去莲莲,又得不到莹莹!
朋友,我现在才懂得:爱情不是利益,不应该被利益支配,不应
该用利益的吸引代替心灵的契合。
十月中旬的一天早上,下夜班时,玲玲硬塞给我一张电影票,我
也没心思去看。回到家里,家里静悄悄的,父母亲都还未回。我一个
人甚觉无聊,就找了一本《傲慢与偏见》来看。
天气不知为什么变得那么热,穿件毛线衣都受不住,大概这是今
年最后的“秋老虎”的余威吧。
我看了一会书,觉得烦躁,又丢开书,拿起画笔,随手画着一朵
荷花。画了一会也觉无趣,只好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这些天我总象丢失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心里非常空虚。为了填
补这种空虚,我决心要将莹莹与宁玉的关系弄清楚。前天下了班,我
骑车专程到了宁玉那个厂(这是胡聿伟告诉我的)去“微服私访”,
得知这个小伙子人很忠厚老实,不多说话,工作也不错,厂里已经准
备让他担任车间副主任。奉莹莹确曾与他关系甚密。
“但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恋爱呢?别人开他的玩笑,他总是
红着脸否认,”知情人对我说,“而近一年来他们又疏远了,谁知道
是怎么回事呢?”
我心里有了底,准备找个机会与莹莹开诚布公谈一次,但暂时还
没有找到机会。
我下在这样的胡乱想着,忽听得有人敲门:
——哆哆,哆哆
我走过去拉开门,莹莹一下子蹦进来,带着几分羞怯的快乐叫了
一声:“志贤!”
“你!?”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怎么,不认识还是不欢迎?呵呵,现在地位高了,不想理睬我
了,是吗?”她带着几分撒娇。
我把她让进屋。她一眼看到摆在桌子上的荷花画,又嚷道:“哎
呀,画得真好!你简直快成画家了,真的!”
她把一个小提包放在水沙发上,拿起画左看右看,远看近看,嘴
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我却反而有点不自在了,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拉搭讪道:
“你没有去看电影?”
“你不看我也不看!”她爽快地说。
我的心弦被强烈地拨动了一下。趁此机会,我含蓄地询问与宁玉
的关系。她稍稍楞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说:
“宁玉原来是我的邻居,我们只是一般的友谊,你不要把人家的
玩笑信以为真。”
我听了她这番解释,浑身轻松,好象战胜了一个无形的情敌。只
听她又吞吞吐吐地说:
“你真傻,难道看不出我……喜欢你?”话没说完,她的双颊已
经飞起两片红晕。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很,只有座钟的“滴答
”声。我们互相望了一会,又一同低下头。在我们之间闪烁着一种甜
丝丝的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说:“志贤,你来试试。”
“试什么?”我抬起头,看见她拉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件毛线
衣,抖一抖,呵,式样新颖,色彩淡雅。
“来呀,试试看合适吗?”她又招呼一声。
我走到她面前,顺从地脱去外衣,试了一下,正合身。
“莹莹,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我不要你感谢,我只要你——爱我!”
久蓄的激情终天爆发,我猛地俯下身,双手捧住她红馥馥的脸蛋
。她闭着眼,准备接受我的狂吻。但我还在犹豫。她眨眨眼睛,倏地
秋波一转,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万千风情。这种神态,哪怕是世界上最
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哪怕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豪也描写不出,这是
一个含情少女在爱人面前的真情流露啊。我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抱在怀
里,就势吻住那小巧的嘴唇。
她的眼睛深处交织着欣喜与幸福,样子越发娇媚了。我把她按坐
在沙发上,象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忐忑不安地望着她。然而她的
双眸却闪着鼓励的光。于是,天上地下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消失,只有
我与她。她那丰满的胴体和羊脂美玉般的乳房刺激着我。我猛地走上
前,压到她身上。她也用柔软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火热的嘴唇把热
烈的亲吻雨点一般疯狂地洒在我的脸上。情感的交流,使得我们起了
一个重大的变化,男性的庄重,女性的矜持,全都让位给一种不由自
主的火热的放纵,一种对于对方无条件的倾倒。在这销魂夺魄的狂热
的接触中,我们尽情地享受着期待已久的、又惊又怕的、梦幻似的、
颤慄的幸福和甜蜜。在这样的时刻,语言是缺乏生趣没有力量的多余
品……珍贵无比的时间,被我们遗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从绸缪缱绻中醒过来,其时已是中午。我
们一起动手弄了一顿美味可口的中餐,尤其是她做的那盘鲜鱼,满屋
散发着香味。她吃得挺开心。
“呵呵,味道真鲜,”,她快活地说,“好久没有吃鱼了。”
吃了饭,她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具,打扫房间。“今后我来当你的
家。”她说。
这一天的情景都永远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17]然而,好景不长在,变故接踵而来。
朋友,不知你是否记得裴多菲的这首诗:
幸福是一位轻薄的姑娘,
不会老呆在一个地方。
她抚摸着你额上的头发,
慌忙地吻你,就逃得不知去向。
我不知诗人是否有什么事实根据,但我却深有体会。过了几天,
我去上班时,刚进车间大门就被老史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小倪,我问你一件事,”他的语气中明显地带着一股怒气,“
你是不是又在与莹莹谈恋爱,嗯?”
直觉告诉我,这是形势不妙的先兆。我无言地点点头。
“乱谈恋爱!”他砰地一拍桌子,目光冷峻地盯着我,“要不是
胡聿伟向我汇报,我还蒙在鼓里。我的话你不听,全当耳边风!我早
就叫你不要急于恋爱,要争取入党,争取进步,要注意影响。你倒好
,丢了一个又谈一个。你你,你心目中还有没有领导?”
他立起身,反剪双手,在房间里迅速地来回度步,又缓和了口气
说:“你怎么搞的嘛,一个团支书,带头乱谈恋爱,难道你就是这样
为青年作出表率?人人都去谈情说爱,革命事业还干不干?月下花丛
草间,唧唧我我,成何体统?我们这是工厂,不是情场;是社会主义
的阵地,不是资本主义的夜总会!”
我看他的话说得越来越激烈,心里很不服气,分辩道:
“史主任,在怎样对待爱情的问题上,我是有错,而且现在还很
痛苦。但是,我是个年轻人,到了这个年龄,为什么不能谈恋爱?”
“为什么不能谈恋爱?”他冷笑一声,“问得好,理直气壮,真
不愧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奉莹莹是个什么样的妹子?风流、水性杨
花!你看她整日那个笑,我半点也看不惯!你不找别的妹子,却偏偏
与她鬼混,是何道理?你要谈,我给你介绍一个,也是党员、干部,
岂不比奉莹莹强几倍?我,我看错人了,你辜负了我的期望……唉,
真没想到。”
我一时作声不得。老史对莹莹如此评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凭
着我的社会经验,深知这“领导印象”四个字的厉害。一个人表现的
好坏,不是看其工作中的成绩,而是看领导对其印象的好坏;一个人
能否进步,不是靠自己的争取,而是靠领导的赏识。领导的话就是准
则,就是金科玉律,顺者褒,逆者贬,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眼前的
老史,在很大程度上说,我的命运是由他决定的。我能说什么呢?我
唯有委屈求全,小声地说:
“史主任,宪法不是规定婚姻自由么?”
没想到这句话激怒了他,四方脸顿时拉成了长马脸,大金牙一露
无遗地吼了起来:
“自由自由,你就知道自由!难道是我限制了你的自由?俗话说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好话你听不进,还强词
夺理,为自己百般开脱——好嘛,我看你这个团支部书记也不想当了
吧!”
我一听这话也恼了。他开口闭口就用“进步”啊、“入党”啊、
“团支书”啊来训我,好象要进步要入党和当了团支书的人都是不食
人间烟火的神仙,不能有五情六欲似的。好象他就是“光荣伟大正确
”的化身似的。我真想揭他的老底:“你只知道训别人,自己是党支
部书记还兼车间主任,为什么要与农村老婆离婚,在厂里找漂亮的女
工?这是什么思想?”还好,我竭力控制了自己,平静地说:
“团支书是大家选的,大家信任我,又不是我争着要当的。”
他被我的平静弄得暴跳如雷,大声说:“什么,大家选的?倪志
贤,我对你苦口婆心地帮助,你反而有抵触情绪,说不定以后入了党
还要爬到我头上撒尿呢!这个团支书你不能当了,撤,一定要撤!叫
你看看,你的团支书是谁选的!”他挥挥手,“你走吧,明天写个检
讨来。要是写得不深刻,就停职反省!”
在这样的领导面前,我再说什么呢?我抬腿就走。
回到车间,我默默地干活,心里却烦恼得要命。几次经过莹莹的
车床边,我也没与她打招呼。当我把一个大齿轮挂到天车吊钩上的时
候,忽听得莹莹喊了一声“糟了”,抬眼一看,原来她没按规定戴防
护眼镜,铁屑飞到眼睛里去了,正掏出手帕擦眼,而床子没关电门,
失去控制的车床“呜呜”地响着,眼看正在车的一根大轴就要车坏。
我急了,想去关电门,不料脚被钢丝索一绊,膝盖碰在齿轮上,痛得
我眼冒金花。但我顾不上疼痛,急忙跑过去。这时左右的车工也发现
了这个情况,都急忙关了床子跑过来。我最先跑到,一伸手就去扳开
关,却扳错了一个,那车床发狂似地吼叫起来,反而加速进刀。只听
得一阵“嘎嘎嘎”的怪响,说时迟那时快,一位名叫张健的作业班长
一个箭步窜上来,扳下电门开关,床子终于停了。
大家都围拢来,一检查,车刀损坏了,零件已经报废。按规定,
这要算事故的。张健皱着眉没开腔,叹了口气转身就去找老史。莹莹
这时把眼中铁屑清除了,睁眼看此情况,也急得直跳。我站在那儿头
皮发麻,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没说的,老史大发雷霆地停止了我的工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