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龙骨小巷
三 豆腐老娘
四 无题
五 二强之死
二强是我小学六年的同学,大约是读三年级的时候,我和二强同桌坐过半个学期,除了午睡时,他会睡到绿鼻涕流出来也不会醒以外,什么都好,从来不欺负人,但是后来老师调动座位(为了保护小学生的眼睛,我们的座位是经常变动的)的时候,好些女同学都不肯和他同座,记得班主任就把他和另一个睡觉也流鼻涕的女生长期安排在一起了。二强虽然有点木讷,但他的学习并不比那些当面叫他“二强哈”的同学差,他还能很快地背下老师要求我们背的整篇课文。
我和二强同住在小巷里,又比邻而居,自然也成了儿时的玩伴。他很喜欢看书,尤其是小人书。我有一大箱被我编号了的小人书,二强会经常过来看,只是从来不把书借走,总是一个人坐在书箱前静静地看很长的时间。二强家有一个英俊的大哥,还有两个调皮漂亮的妹妹,也从不见有人过来通知他吃饭,所以,到了我们家饭菜上桌子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放下书本跑回家去。
小伙伴们发现,二强的奶奶(也许还有他的父母),一个我们叫四奶奶的老太太不喜欢他,因为,每当我们做完作业吃过饭到他家去邀他玩“猫抓老鼠”时,多半会看到四奶奶对站在饭桌旁的二强大声训斥什么,而他的父母和哥哥妹妹都在围着桌子吃饭,有时,还会看到二强哭丧着脸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角好像在罚站似的,四奶奶阴沉着脸坐在堂屋中间的空地上,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可怜的二强只有和我们一起跑到了小巷里开始做游戏时,才会露出笑容,开心地和我们一起玩,哪怕是时不时被“猫”抓住,放在被当作“老鼠”洞的电线杆子旁边,二强也会张开大嘴傻笑,老老实实地等待着同伴去营救,而不像别的“老鼠”一样,用一只脚尖踏着电线杆子。尽量伸长着自己的另一只脚和手,积极配合营救者。
听祖母说,二强很小的时候不知道犯过什么病,病好后就变得有点呆里呆气,说话木讷,有时候,我的祖母还会叮嘱我不要让小朋友欺负他,她老说二强伢仔可怜。也许是受祖母的影响,我和二强一直玩得很好,直到小学毕业后,他考上了正式中学,我也进了民办学校学习,我们的来往才少起来。再后来,二强家搬到了小巷深处,玩伴们都长大了点,不再玩小孩子游戏,我们的来往更少起来。大约是大跃进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二强缀学了,我亲眼看到他和砂石厂的那些成年人一道,在河里捞砂石,二强的父亲好像也在人群里。二强比我大,当年最多十五岁。
自从我读书离开了家,很少听到关于二强的事情。但是只要我假期里回到家,二强就会过我们家来,向我借小说看,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并不把书借走,只是在我们家整个上午或者下午静静地坐着看着......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二强他过得怎么样,但是我终于没有敢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一九六七年夏天,中国的社会开始无序,我和父亲被中断的交通留在了老家近三个月,二强的单位上许多人都干起了造反派的勾当,二强成了闲人,到我们家看书的日子也明显多起来。我们十多个高小同学相邀一起去拍照,纪念我们分别十年,我把二强也邀上了。这是二强和我最后的一次见面,也是他和同学们最后的一次相聚。
隔年再回家,武斗的病毒正在全国城乡迅速传播,二强没再来我这里借书看,我问姐姐,才知道不久前二强被乡下的造反派活活吊打死了,罪名是偷吃了乡下农民家里的粮食,死后验尸发现,二强的肚子里全是草,一粒粮食也没有!
关于二强之死,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其中一种说法我觉得比较接近二强的处境。
砂石厂停工闹革命,不当造反派的人们只能呆在家里白吃饭。二强的母亲听说是个老师,但是,从我们懂事起就只见她整天病恹恹地呆在家里,二强和父亲都没有了收入,这个家里的生活肯定变得拮据。大人的无名火自然就习惯性地发泄在二十出头,呆头呆脑的二强身上。
听说二强在死的前几天是被家里人赶出去(也有人说他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他不敢在城里逗留,就在城外近郊区白天转悠,晚上躺在农家的坪里地头睡觉,几天下来,没吃到什么东西,只好扯野草充饥。这天正好碰上造反派晚上有行动,就抓住了这个傻里傻气的睡在牛栏旁边的野小子,吊在牛栏的横梁上,边打边让他承认偷吃了主人的粮食,二强嚎叫着说没偷,就有人证明说他在这附近转悠几天了,不偷吃粮食怎么过日子?于是人们往死里打他,直到二强晕死过去,这些人才离开。也许是当地的农民看不过去,把二强放下来并抬进了医院,根据二强临死前的话,通知了城里某条小巷人家去收孩子的尸体。
如今,二强已去了三十多年,用当年老人们的话说,二强死了比活着好,只是死得太惨!对于二强的死,当年那些打死他的造反派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因为那些日子法律已经是一张废纸!但他们的良心是否安宁了?三十多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二强的冤魂在泉下是永不会安宁的。所以我得写写他!二强,他能看到吗?
2006年 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