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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如果在世，该是95岁高龄了！父亲去世已经10年，生活中有些事却总让我不由自主的忆起父亲。
我出生时父亲52岁，老来得子（我上边是两个姐姐），父亲喜不自胜，把我看得宝贝似的，约莫三、四岁时，就自编了谣曲教给我念。
乡村是寂寞的，白天，父母和姐姐都去田间地头劳作，留下我一个人或在屋檐下的泥墙上鼓捣着泥蜂的巢穴——见有蜂儿飞进墙上的小孔，便用火柴棍扎进孔里，倒霉的小蜂每每身受重创，偶有敏捷些的，就从另一小孔里飞出而逃之夭夭了，或是坐在堂屋的石阶上发呆。偶尔见到过路的人，我就扯开稚嫩的嗓门念着父亲教我的童谣：“雄鸡公尾巴拖呀拖，三岁伢子会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自己聪明捡得的”，每每逗得路人发笑。这是我口头发表（严格地說应是朗诵）的第一首诗，如今我一想起那个谣曲，眼前就恍惚有红冠橙袍的大雄鸡迈着正步气宇轩昂地走过。偶有父亲的熟人，便逗我：细伢子，你还能背么子？我就每每挑衅似的偏着头，背着一双小手，嘴里念念有词：“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还有呢，往下背呀！”“不背给你听了！”我委实是背不出更多的言词了……
父亲整个只读了一年私塾，但闲暇时读过不少书，《西游记》、《水浒全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说唐》、《岳飞传》等书似乎被他翻得烂熟。夏天夜晚人们到屋前小坪上纳凉时，或是冬夜家人围炉而坐时，父亲有了兴致，就讲开了故事。至今尚在我记忆中残存的故事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董永行孝、李旦逃难、岳飞精忠报国、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刘玄德三顾草庐等。这些故事每每让我听得入迷之余生出一个疑惑：父子肚子里怎么就装着这么多故事呢？！
跟我一样听得入迷的还有我三叔的儿子——比我大十岁的堂哥，常常一吃过晚饭，堂哥就来缠着父亲讲故事，我则往往坐赏其成。父亲嗜酒，酒量不太，但一日三餐总爱抿两口，当然是家酿的米酒。那年头，生活很清苦，维持一家人肚子填个八成饱也很不易，所以家里常常断了酒。劳累一天的父亲没抿上两口，总也提不起精神，只微笑着就是不开口，堂哥当然知晓就里，就伶俐地说：“二伯，讲吧，讲个好听的，我到代销店给你买一角钱酒来……”。似乎一提到酒，父亲就来了精神，果然就讲开了……待堂哥风风火火从一里开外的代销店提着酒回来，故事早过了紧要关头，已是偃旗息鼓渐近尾声。堂哥自然不甘心一角钱酒换来一个故事尾巴，央求父亲从头再来，父亲正过酒瘾哩，慢头斯礼地抿着品味，就招呼我：“湘伢子，你讲吧”，我正跃跃欲试呢，也就鹦鹉学舌的一路讲将起来，往往也能学说个七八成，讲不明白的自然有父亲出马修正……
方圆三、四里，父亲俨然一个文化名人。村里或邻村有人亡故了，父亲就被人请去坐夜唱夜歌子。所谓夜歌子，无非是一些拿腔拿调的韵文，能有悼念死者、回顾死者生平事迹的内容的为最好，但大抵流于形式，往往唱到后来就成了夜歌手们掉书袋，比试各自肚里墨水的深浅了。对此，父亲颇为自负，他唱夜歌擅长用典，似乎也经得起对手们的盘根究底。
据乡亲们说，父亲唱《西游记》最为拿手，其中的诗词他可倒背如流——我却不曾见识过，倒是听他顺背过一些诗词。此外，《三国》、《水浒》父亲也较为擅长。如此说来，父亲应是当地唱夜歌的名手了，但我却听父亲亲口讲过他在一次夜歌会上败走麦城的事：有人唱起《红楼梦》中的《葬花词》，父亲傻眼了，书名他是听说过的，却从不曾见识过《红楼梦》到底是怎样的南柯一梦，自忖是不能接腔的了，趁人不注意时面红耳赤地悻悻离去。但毕竟面子丢得大了，父亲心有不甘，连夜揣带一双草鞋就奔宝庆府（今湖南邵阳市），准备买部《红楼梦》回来读熟，再去与人一决高下！究竟是否买回了《红楼梦》，父亲没说，我当时也不曾追问，但结果却是可想而知的——就算买回了，熟读一部《红楼梦》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啊！这事父亲似乎一直耿耿于怀，记得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父亲到我单位来过一次，回家时什么东西也不要，就从我书架上拿了上、中、下三册《红楼梦》，说是要带回去看看……
乡村文化贫瘠，生活单调，也没有什么正式的活动场地和娱乐场所，到了农闲时节，离我家约莫一里的代销店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人们闲谈聚会的场所。有时父亲也携了我去，只要他一到场，就有人欣喜地喊：“童老板来了，给大伙讲个故事吧”，父亲略一推辞，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讲到紧要之处，小孩停止了哭闹，大人们屏声静气，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张开嘴巴作惊愕状，连口水流出来也不自知……此时我心里对父亲充满了崇敬，心想长大后也要像父亲那样，读好多的书，再把故事讲给乡亲们听——那时父亲早已把读书的种子撒播在我幼小的心里，并蠢蠢欲动地萌芽了……
如今乡下死了人，仍有唱夜歌子的习俗，父亲却已长眠地下了。父亲唱夜歌子的本事我是没学会，但对于唱歌，倒是通俗、民族、美声都能来两嗓子。十年前父亲去世，临出殡的那天早上，想到父亲就要寂寞山中，再也不能听他讲故事，不觉悲从中来，拿起话筒唱起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头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直唱得五内俱沸涕泪滂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