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四)
昨睡与姜老师谈得太晚,次日中午时分,我才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此时姜老师已在蜂箱旁忙碌起来。
“姜老师,昨天我在路上见当地的一些中蜂和意蜂一起在山桂花丛中采蜜,我想在此地收购几箱中蜂。”我提出自己的想法。
“行,只不过中蜂的习性与意蜂若有不同,中蜂在无蜜源的情况下易起盗蜂,即爱飞到其它蜂箱盗蜜。其性情也没意蜂的温顺,易怒起蛰人。但其最大特点是采集零星蜜源是把好手,比如山桂花分布较为分散,中蜂的适应能力要强于意蜂,而紫云英、油菜这样的大片蜜源,意蜂的采集则强于中蜂。你不妨试养两箱,今后与意蜂对比饲养,也不失为一个研究课题。”
我只身前往各处收购中蜂。临走时,对姜老师说:“万一我晚上没赶回来,您别等我,我不会有事的。”
“好吧,一个人在外一定要谨慎行事,安全第一啊!”姜老师嘱咐道。
所到之处,偶见一些农家屋檐下挂着几箱蜂,于是上前打听是否能转让,结果主人脑袋像货郎鼓似的直摇晃。难怪,说不定人家的油盐钱就靠了这几箱蜂呢。
独自穿行于茫茫山野之中,希望有所斩获,但结果总是失望。走累了,我随意在哪家坐一坐,主人都会客气地端上一杯热茶,递上一袋旱烟。我跟他们拉拉家常,了解一些民俗风情和奇闻逸事,也不虚此行,我自我安慰着。
来到一户人家,但见残垣破壁上隐约可见“打倒土豪劣绅,平均分配田地”字样。我问这家老人:“大爷,当时打土豪您参加没有?”
“怎没参加呢?当时热闹了好一阵,但不久就被白鬼子镇压下去,杀了我们好多人。”大爷不无伤心地说。
“怎么叫白鬼子呢?”我问。
“我们把穷人的军队叫红军,政府的军队就叫白军。”老人摇着头接着说:“后来红军来了,白军又跑了,那些土豪劣绅又被红军杀了一些,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好多回,死了好多人。记得有次杀人太多,附近的一条小溪的水都染红了,后来我干脆什么都不参加,一心一意作我两亩薄田。”
“您为什么没革命到底呢?”我笑问。
“这样杀来杀去没个完,我怕!”老人说完没再吱声了。与老人告辞,我继续在大山独行,边走边思忖: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无不靠刀枪火炮,你死我活的战争。毛泽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继而一想:真正靠武力取得的政权,也必将用武力维护,而靠武力维护的政权怎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翻过一座山顶,但见一座更高的山峰横亘在面前。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不由感叹,决定翻过这座高山。
山高路陡,爬到山顶已是气喘嘘嘘,到达山顶,眼前豁然一亮:一排排的土砖房、猪舍、牛栏尽收眼底。此时走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我上前一打听,方知此地是由清一色的知青组成的一个生产队,起名志耘队。
我还了解到,这些知青系株洲、湘潭和浏阳县城下的一批新知青,是父母单位定点挂钩的。男青年问我:“你是不是长沙知青?”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不免有些惊讶。
“我们李队长也是长沙的老知青,是江永转点过来的。”
“请你带我去见见你们队长好吗?
“正好,他过来了,你看!”男青年用手指着前面。
我迎了上去:“李队长,你好,想不到在这里能碰到长沙的老知青。”我热情地打着招呼,原后作了自我介绍。
我问李队长什么时候到知青队当队长的。他说从江永转来后在山底下一个队干了两年,直到今年初,志耘队原来的队长不想干了,大队支书做他工作,要他来当这个兵头将尾的芝麻官。
“看样子你还干得不错,他们都服你吗?”我问。
“我秉公办事有什么不服?加上自己都带头干,几十个伢妹子都服我的行呢(即服从)。”李队长笑道。
看着这位大大咧咧,脸上堆满笑的队长,我不由生出一些敬意。他肩宽膀圆,直鼻梁,皮肤青铜色,两眼炯炯有神,看上去像新疆人,兜腮胡好长。
李队长请我在食堂吃了中饭,后带我到他房里休息。他说他还要出去办点急事,嘱咐房里的小赵陪陪我。
我问小赵:“你们队长怕是个闲不住的人,中午也不休息。”
小赵感叹一声:“那是的。”然后颇有兴趣地讲述队里的一些事。
该队系全县树立的一个知青点。若有50多亩梯田,是一些蓑衣丘、斗笠丘。听名字就知道田有多大,且都多为冷浸田,产量很难上去。去年粮食根本不够吃。
李队长今年一来,即显出不凡身手,干起犁、耙、滚的活儿,活脱脱象一个老农。知青弟妹们的困难他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一次,一男知青干活时不小心摔坏了腿,他背起伤者就往山下公社卫生院送。治疗后,又背着他爬山回来,伤者趴在他背上,腿痛心更痛地说:“队长,看你背我累得这样,黄豆大的汗珠直冒,也不喊声累,我心里好难受。”他回答:“谁怪我们是一根藤上的两根苦瓜。”
队里缺钱花,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旋即安排队上劳力到深山里砍那硬梆梆的杂木,从外地请来一个车木师傅,将木头车成一个个圆球。然后他到长沙出差一趟,即带回一个好消息:长沙一家教具厂,收购圆球五元一个。就这样,年终每人分上一两百元,大家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但他有时处理一些问题时,又难免露出一点粗野的尾巴。
一次,一姓杨的男知青没见出工,也未向他请假。他一番查找,原来小杨躲在别处请木匠做家具,欲运回浏阳县城。小杨的父亲乃县委武装部的头,是个呼风唤雨的角色。李队长找到小杨后,厉声问他为何不出工又不请假!谁知小杨蹦出一句:“我想出就出,不想出就不出,你拿我怎样?”他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挥拳向小杨的眼角打去,只听得“哎呀”一声,小杨被打得趴倒在地。
“不好了,李队长打了他,他爸一定会来找麻烦。”全队知青议论纷纷,无不为队长担心。
果真,没几天,当部长的爸爸找到公社书记,要求严肃处理此事。公社书记、大队支书遂陪同部长爸爸爬到山上找到李队长。
“你身为一队之长,不带好样,行凶打人,这像什么话!”公社书记厉声问。
李队长定了定神道:“我身为队长,带没带好样全队知青最有发言权,小杨一不出工二不请假,还口出狂言,没把队规队纪放在眼里,我这队长怎么当?这个队还搞不搞得下去!”他接着说:“我们队是出席全县的先进知青集体,这个荣誉还要不要?”公社书记说:“你千有理万有理,怎能动手打人?”
“打人不应该,我愿向小杨道歉。” 李队长诚恳地回答。杨部长有自知之明,叫来儿子训了一顿。李队长对小杨说:“我动手打人,说明我的工作方法粗暴简单,向你赔礼道歉,也希望你今后好好干,以后招工我们也好说话。”见李队长说得在理,小杨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队长的芝麻官似乎当得有滋有味,一心一意带着一群知青弟妹,他心里仿佛只装着队上几十个知青,几十亩山田。
有江永老知青关心他,说他只知道傻干,二十七、八的人了,何不利用队长身份在生产队物色一个女知青做老婆?他说太自私了吧。后来有老知青给他介绍一位从沅江转点来的女知青,说将她转到志耘队,她愿意做他老婆。但他还是拒绝了,说因为他的关系转到队上会影响不好,不好开展工作。有知青骂他蠢得猪一样。他说宁可做这样的猪。
……
小赵正说得起劲,李队长进来了,连说对不起,要我无论如何住上一晚,两人好好聊一聊。夜晚,两人一人一头坐在被子里,两根红烟头在没点灯的黑夜显得格外醒眼。
“李哥的大名叫……?”
“姓李名同,江永老知青都叫我同哥。”他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笑。
“同哥下乡多年仍精神焕发,乐观开朗,难道没一点惆怅苦闷之感,没考虑个人的前途命运?我笑问。
他在黑夜中沉默一会:“下乡快十年了,没想法是假,像我们这种出身,还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如果天天想,将是自寻烦恼,还不如集中精力将眼前的事干好,为集体,为小知青办点事感觉充实一些。”
“同哥说得有理,像你这样吃苦耐劳,舍己为公且无怨无悔的人可不多得啊!我看你将来还有大用呢。”我由衷地说。
“见笑了,其实我的特点就是一身的力气,还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头脑,那就是一心为公,所以在这里还立得住。”他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
次日清早,与李同告辞后,我一路赶回。
在外奔波一两天却是空手而归。姜老师安慰我:“买到蜂一好,没买到二好,无所谓。”
没过几天,房东李师傅告诉我,附近不远处有一人家急着用钱,打算卖掉一箱蜂。我闻信前往,没费什么口舌就成交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收购来的蜂是农家老式饲养法,用几个木方格叠起来即为蜂窝,蜜蜂在木格里自行造出不成型的巢脾,紧紧地连接在木格上。养蜂人是不可能自由查看的,只是每年在巢脾的上部割一次蜜。有的人养了一辈子蜂竟不知道蜂王模样。
新式养蜂则大不同,是使用标准的蜂箱和巢框,蜜蜂在标准巢框上筑脾,养蜂人可以随时取出观察和摇蜜等。
如何将老式方格的蜂转移到新式蜂箱呢?我浑然不知,只得靠老将出马了。
天黑了,姜老师吩咐我将一只新蜂箱和刚卖来的旧蜂桶搬进房厅。只见姜老师将新蜂箱的盖子取下仰天摆放在地,再将旧蜂桶放进仰着的箱盖,然后用喷烟器对准旧蜂桶的上部猛地喷出几股浓烟。蜜蜂最怕烟,只听得一阵“哗哗”声,蜜蜂仓皇逃窜到蜂桶底部。
“这是第一步骤。”姜老师说着又将蜂桶内原始巢脾割下,牢牢扎在标准巢框上,再防进新蜂箱内,这是第二步。
姜老师端开旧蜂桶,此时仰着的箱盖内黑压压一大堆蜂,发出惊恐的“嗡嗡”声。姜老师小心翼翼地将箱盖翻转过来,此时蜂团朝下,只见姜老师捏紧箱盖猛地一抖,蜂团被抖落到了新箱内。他再将一些散蜂赶进箱子,让蜜蜂在新箱内安静了几十分钟。他说这是第三步。
最后,姜老师将新箱内的活动巢脾依次提出查看,寻找蜂王。他说必须找到蜂王才算转箱成功。
“看!在这里。”顺着姜老师手指处,一条蜂王拖着圆圆的长长的肚子,正在巢脾上爬着查看巢房,旁边好多工蜂围着它,有的在给它喂食。
姜老师指着蜂王说:“这条王不错,体大色正,产子是条好腿。”他继续道:“其实这蜂王的好和差主要还得靠蜂群的强弱来决定。强大的蜂群培育出来的蜂王一般都个大体壮,繁殖能力强,一天产子最多可达三千多粒,其重量可以超过它的体重。而弱小蜂群培育的蜂王则个小体弱,繁殖能力差。所以培育好蜂王是养蜂的关键技术。”
不久,我又买到一箱蜂,学着姜老师手法,独自将蜂转箱。一日,天气有些闷,我欲打开蜂箱检查,突觉眼皮一阵刺痛,原来被蜂狠狠地蛰了一下。我捂着脸迅速离开,扯下蜜蜂留下的尾针,见那尾针还在蠕动。我从书上知道,这只蛰人的蜜蜂也行将毙命,因为尾针上长着倒刺,一旦进入人或动物身体,尾针即连着肠子一起脱离身体。蜜蜂视死如归的行为深深震撼着我。
我的面部迅速肿胀起来,像一个发酵的馒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刀划开一般。房东大嫂见状有些害怕。姜老师说,养蜂人没有不被蜂蛰的,蜂毒还可治疗风湿痛,以后蛰多了,就没这么肿胀了。我想这该是养蜂人必过的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