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七)
好不容易在彭水县城找了一辆车,司机听说是进贵州山区,说那是提着脑袋跑,不去。姜老师说给双倍运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司机最后动了心。
入川时,已经领教了蜀道之险,应没比蜀道更险的了,我想。
这次没再坐车顶,和姜老师挤在了驾驶室。上路方知,入黔比入川的路更窄、更陡,弯更急,且一路布满坑洼,养路工都不知上哪去了。
坐在驾驶室,身子不时弹起老高,又重重跌落,没多久,骨头像散了架。此时我干脆将屁股离开座位,一只手紧抓扶手,象在练桩。路上偶遇会车,必有一辆车先倒至稍宽处,对方车方能擦身而过。有的坡陡峭得让人害怕,爬坡时车轮直打滑,在坡道上发出巨大的加油轰鸣声,听起来格外刺耳,使人惊骇。我不时望一眼车窗外的万丈深壑,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姜老师苦笑说:“我们是在拿生命作赌注呢。”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到达贵州道真县境。只见此地乌桕树满山遍野,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我不由叹曰:“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将蜂群一字儿摆在路边,开门放蜂,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原地熟悉一会后,直飞飘着浓郁香味的花丛中。
我俩联系了一户人家住下,此家男主人三十多岁,姓牛。房东家孩子站在一排象楼梯蹬一样,一点数有五个,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仅两岁,鼻涕都流到了嘴里。我将带来的水果每人一个分给他们。他们捏在手里楞了好半天,不知此为何物。我告诉说:“这叫苹果,是很远又很冷的北方产的,好吃呢。”他们尝了,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大热天,房东牛大哥收工回来,将汗湿的衣服脱下往竹竿上一挂,晾干。次日,衣上留下好大一块白色的盐渍,他毫不犹豫照穿不误。
傍晚孩子们洗澡,脱掉短裤衩,做妈妈的用湿手巾在他们身上随便擦几下即完成任务。我戏称这是洗干澡。此地青山绿水,怎么洗澡都舍不得往孩子身上多泼点水?我实在想不明白。
一日,姜老师要我去周边了解蜜源情况,我找了牛大哥带路,满山转。来到山旮旯一户人家讨水喝,没进屋,只见这家女主人光着上身走了出来。我吓得掉头就走,牛大哥一把拖住我,说不要紧。只见女主人转身进屋,穿了上衣出来热情迎接我们。
离开这女人家,我问房东:“怎么女人也打赤膊?怎么你们大热天衣服也不洗?”牛大哥沉默一会说:“衣服洗多了烂得快!我们穷,买一件衣服不容易。”我听了恍然大悟。
来到一老者家里,见其床上棉被补丁叠补丁,我用手掂了掂,棉被重如铁。
“大爷,您这棉被多少年了?”我问。
“还是我爷爷手里留下来的,少说有六十年了。”我又问:“您粮食够吃吗?”
“一天吃两顿,中午吃干的,晚上吃稀的,杂粮吃大半年。”老人答后反问:
“你们一天吃几餐?”
“我们吃三餐,在城里早上有时吃包子、馒头。”
“包子、馒头是啥子东西?”老人不明白。我解释说是面粉做的,用蒸笼蒸的,老人听了摇摇头,不理解面粉是何物。
与老人告辞后,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取蜜了,摇蜜机旁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这可害苦了我俩。围观者身上散发出的异味极难闻,尤其一些老太婆,长长的发辫盘在头顶,系着头巾,散发的异味最浓。我此时只得屏住呼吸,不敢出大气,当然也不能有任何难看的表情,听说这里是少数民族。
这难闻的气味,难道他们自己嗅不到?抑或对这异味习以为常?我对此百思不解,请教姜老师,他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了。直到笔者30多年后坐在电脑前敲这篇文字时,此题仍无解。
来此地不久,我长出满身红疙瘩,奇痒,用手抓,抓破了直流水,难受之极。初怀疑是跳蚤或臭虫咬的,但姜老师身上却毫无反映。牛大哥见状说是水土不服,随即拿出瓶子,倒出一些黄色的液体给我抹上。我问何物?他回答是百草炮制,能治一切蚊虫叮咬,皮肤过敏。不几天,痒痛果然好多了。
一天傍晚,远处传来一阵阵山歌声,我听不懂,牛大哥翻释道:
生在山里的妹,
想着山外的哥。
山外的哥哥啊,
别把妹妹丢。
……
那高亢的嗓音,约带忧伤的曲调从深山中传出,给这穷困的山旮旯带来些许生机。
一段时期,几乎走遍了这里山山水水,此地除了一丘丘月牙儿似的小稻田外,山上还种了一些包谷、红薯等杂粮,除此就是山上的乌桕树,其籽可榨油,作工业用。我想如果此地能大力发展养蜂事业,充分利用乌桕蜜源,那将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业!
一天,我对生产队长说:“你们只要能在当地发展养蜂,一年的收入应该会相当可观。”队长感叹:“我们一不懂技术,二无资金,如何能养得好蜂?”我听了无言以对。
此地乌桕流蜜量惊人,加上天气出奇地好,摇蜜后,隔两天打开蜂箱盖,箱内蜜脾又是满满的,有的还封了盖(即蜜蜂将蜜储满后用蜂蜡将巢脾口封住,以备日后之需)。姜老师兴奋地说他养蜂多年,也没遇上过这样的好年成。
取蜜时,抖蜂、割蜂盖、摇蜜、再将巢脾放回蜂箱,成百上千张蜂脾要小心仔细地操作一遍,干起来决非易事,有时腰痛得直不起弯不下,但可以套用21世纪的一句时髦语:痛并快乐着。
请老乡将一桶桶蜂蜜送往当地供销社,给他们力资时我和姜老师出手大方,送蜜的人接了钱笑呵呵的,我想他们平时是难得挣到这些钱的。
此地老乡见蜂群采蜜量如此之大,纷纷向我俩讨教养蜂技术。我想能有如此大丰收,得感谢好蜜源,感谢这里的山民呢。我又想这样一块宝地,却生活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上的人,主要是交通封闭,愚昧落后所至。那么,何不借此机会送点蜂种给他们,让他们也能充分利用本地蜜源,发展养蜂事业,增加一些收入呢?我将此想法说给姜老师听,他沉思一会道:“你一颗善心我能理解,但你想过没有,这养蜂技术不是一教就会的,一年四季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出不得一点差错。我们不可能长年守在此地手把手教吧,再加上这里也只有这一种主要蜜源,过了这季节怎办?蜜蜂不会饿死吗?”
我点点头:“您说得对,但还是可以想办法的。”我沉思片刻道:“中蜂适宜定点放养,我这几箱中蜂干脆送给他们,要队长组织几个精明能干的人负责,我们向他们详细讲解有关技术,并留下一些养蜂资料和配套用具。我相信他们能学会的。”姜老师听我说完,点头同意了。
队长听了我俩的想法后格外吃惊:“没想到你们这么慷慨,我们一定要学好你们的新式养蜂法。”他说完马上找来两位文化最高的社员,交代他们认真跟我俩学。
姜老师边讲解边示范,俩社员学得非常认真。
……
要说再见了。装车那天,老乡自发地前来帮忙装车,队长握着我俩的手激动地说:“你们明年一定要来呀。”
汽车启动了,驶出好远,老乡们还在那挥着手。
下一站往哪?姜老师早有安排:直达重庆,然后转乘货轮沿长江而下,至沙市赶棉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