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工
烟抽完了,欲掏钱去买,才发现口袋空空如也。
“易明,我俩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要设法改变一下处境。”我愤愤地说:“这一年到头在乡下累死觅活的才勉强糊一张嘴巴,还要喝粥吃红薯才到得岸。如果不是靠父母,这肥皂牙膏煤油食盐香烟的钱都不知道上哪去弄。我俩去年年终一人只分得十块钱,长沙来回一趟,都送给汽车站了,太过不得想了。”我满腹苦水直往外倒,愈说愈来气:“怪不得一些知青偷鸡摸狗,破罐子破摔。这也是冒得办法,是逼上梁山呢!”
易明听我说到偷鸡摸狗的事,连忙抬头说:“你也不能这样讲,再冒得办法也不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太丢人了。”
我知道在易明面前说漏了嘴,没再吱声。
易明又说:“这样下去确实是不行,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到德山去挑码头,听说收入还可观,一个月能挣四五十块钱,除了交生产队的副业款,一年下来还能攒不少钱。”
“那不是人干的呢,听说生产队的陈大伯原来挑码头挑得吐血。一些原来身强力壮的,只要去挑两年码头就成了病壳子,干这样的苦力是要钱不要命呢。”易明说起挑码头来简直谈虎色变。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无奈的日子一天天捱着,何日才能改变这糟糕的生存现状?
不几天,村上来了一个织蓑衣的师傅,手艺很不错,村里人都喜欢请他织。我找机会跟这师傅聊了起来。
“您织一件蓑衣多少钱?”
“两块钱。”
“那您一天能织多少件?”
“一天平均能织一件。”那师傅爽快地回答。
我掐指一算:一年如果能织三百件就是六百块钱,多么诱人!要是自己一年能挣这些钱多棒!于是动了跟那师傅学织蓑衣的念头。
开始跟那师傅套起了近乎。给师傅端茶倒水,递给他沅水香烟,要知道这两毛钱一包的烟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只抽8分钱一包的经济烟。
后来我和那师傅的关系达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当我提出拜师学艺的想法时,那师傅满口答应,说自己要先回家一趟,等一个月后再来接我,带我出去走村串户挣几个活钱。
师傅告辞了,我开始每天掐着指头数日子:三天……十天……三十天。
日子等来了,可那师傅的鬼影子都没看见。希望等于失望。我后来仔细一想:那师傅真会带一个长沙知青做徒弟?带了徒弟出师后好与他抢饭碗?想到这里我笑自己太幼稚,笑自己脑筋没开窍。
一天,我跟易明说:“准备到德山去挑码头试一试,如果一个星期没回来,我就在那里干下去了,如果回来了,我就是乌龟爬到菜园里——不是吃菜的虫。
易明见我去意已定,只好说:“去了就不要霸蛮,吃不消早点回来。”我点了点头。
找到队长,将想法如实相告,并说每月如数上缴副业款。队长知道我是个诚信之人,欣然应允。
打起背包走出了村口,走出了自己曾撒了三年多汗水的土地。
德山是常德管辖的一个区,离常德市约10余公里,工厂较多,水运方便,码头林立。
乘车来到此地,按老乡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同村的杨大哥,杨大哥是全队最强壮的劳力,虎背熊腰,两条腿有水桶粗。我的个头站在他面前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谈了自己的想法。杨大哥吃惊地问:“你吃得消吗?这不是开玩笑,这活会累死人的!”
“不要紧,让我试试吧。” 我态度坚决地说。
一根扁担,一担箩筐,干的是挑卵石的活。从船上挑到岸上,距离约百米。如果说一二百斤的担子走在平地上还无所谓,但在这陡坡码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首先要过的就是跳板关,十几米长的跳板将船与岸相连。单人走在上面都只摇晃,何况肩上压着重担。我心惊肉跳,惟恐失足掉进河里。
过了这关,岸上是陡坡乱坎。想起小时候在湘江游泳时,曾光着身子爬过这样的陡坡,当时只觉得好玩有刺激,而现在自己肩上却压着两百斤的重担,喘着粗气在一步步往上挪。啊,终于到了!我将手上掐着的一根竹签递给旁边收签的人,象在递生死牌。这竹签是用来统计各人所挑担数的。竹签在一根一根地增加,但那脆弱而又顽强的生命却也在一点点地透支。
日落西山,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工棚走去。开饭了,萝卜白菜一大锅,看不到一点油星,洗碗时随便用清水淋一下即干干净净。
晚上在地铺上睡觉,所谓地铺,就是用几块硬木板铺在地上,上面再无任何东西。自带的一床被子只得垫一半盖一半。早上一觉醒来,感觉身上没一点热气,冷冰冰的,一身痛。
先天劳动产生的疲劳还没恢复。第二天又开始重复昨天的“故事”。肩上的担子是落雨挑稻草——越挑越重。我咬着牙坚持了一星期。
还干下去吗?我自问。
不干吧,又将回到贫穷的小山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到头来两手空空;干下去吧,这要命的苦力活真非我搬人所能为啊!
干与不干,反复权衡,最后心一横:要死卵朝天,老子反正是苦命一条。
既然铁心干下去,于是继续咬紧牙关,肩负重担,递出一根根竹签。
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偶尔也仰望一下天空,平时喜欢看那天上变幻无常的云朵,平时,那云朵时而像一群草原上的绵羊,时而似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可现在看那云朵竟如一团团沉重的铅块,似一只只狰狞的怪兽。岸边轮船“呜呜”的汽笛声,也像是催命曲。
曾经最喜欢看的《东方红》中的一个镜头也总在自己脑中闪现:码头工人扛着笨重的货包,艰难地挪动步子,悲怆的音乐伴随码头工人沉重的步履回响。每想到此,不禁叹息:自己和身旁的这些苦力们,与镜头中的那些人有何区别呢?过去看这样的镜头觉得难受,而现在自己却成了这镜头中人。
一日早,起床后发现旁边一位姓许的大伯还没起来,我想他也许睡过了头,于是去推他,只见许大伯呻吟一声,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今天去不了,胸口痛得厉害。”
我将此情况告诉杨大哥,只听杨大哥说:“他永远也起不来了!”
“为什么?”我着急地问。
“干这种活的人,都是身强力壮之人,一般不会病,但一旦倒下,十有八九治不好,不出一年就会上阎王老子那里报到。”杨大哥用凄凉的口吻说着。
可怜的许大伯三天后被同乡送了回去,真的再也没来了。
码头上迎来了炎炎夏日。
一天下午,头上骄阳似火,脚下暑气蒸人。我不时用肩上的毛巾揩着臭汗,心里诅咒着头上的烈日。
河滩上的这群苦力挑着河沙,沿堤坡蜿蜒而上。天太热,大家都不愿说话,个个像哑巴,到达后,只将一支支竹签默默递了出去。
我在递出竹签时曾想:什么是幸福?也许挑码头递出竹签的这一刻最幸福。
就在这一刻,一位姓万的大伯正准备将手中抓着的竹签递出去,享受这一秒钟的幸福时,只见他瘁然倒下,晕死过去。旁人连忙将他抬到阴凉之处,给他掐人中,灌十滴水,但未奏效。万大伯再也没有醒来。负责人叫人在码头上叫了一辆汽车,连夜将万大伯的尸体送回老家。
想着死去的万大伯,如乱箭穿心,悲痛万分。我想这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要干这苦力,将一条命都赔上?但转而一想:不是生活所迫,他会在这拼命吗?
……
一日大雨,码头停工,想着来此地已有五个多月,还没到近在咫尺的德山山顶上去过。我平时最喜欢爬山,于是借了一把伞,独自向那山顶漫步而去。
山并不高,比岳麓山矮多了,也没大树,一些茶杯粗的小树散落山头,显出一片凋零状。“长沙沙水水无沙,常德德山山有德”。不知道这是哪朝文人想出来的对子,对仗工整,真煞费了心思。
不一会到了山顶,只见山岗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一些石碑,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白骨散落其间。好奇地走近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碑上刻着诸如“╳╳造反司令部革命烈士╳╳╳之墓”等字样。我惊讶:短短几年,这些曾被尊为“烈士”的人,被人挖了坟平了墓,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此时不禁感叹:文革中被整,枪毙、自杀,武斗等非正常死亡的人何其多也!所谓和平年代真和平吗?想到此,又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文革中没参加武斗,否则,跟这些人的命运只隔着一张纸。
……
码头上拼命干了几个月,人日见消瘦,身体仿佛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一天清早起床,感觉胸口处像堵了什么,有些难受,用手捶了捶胸口,突然猛咳两声,吐出一口浓痰来。不,是一口血痰!血痰吐在地上,象一个巨大的疑问号在诘问自己:你是吃这号饭的人吗,你这条命就那么不值钱?你累死在这无名码头倒是脚一伸,一了百了,可你还有老爹老娘在盼你回家啊!
第二天毫不犹豫结了帐走人。
回到村上,易明见我交瘁消瘦的面容,说我真的是要钱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