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逝去30余年,仿佛如昨,只得记上一些知青往事,聊以自慰,请各位不吝赐教。
神树
常德黄土店湖堤大队第十生产队的四周,虽说是群山环抱,但既无南岳衡山的雄浑,也无北岳华山的险峻。四周的山不高,山上的树不大,刚栽了几年的一些稀稀落落的小松树仅似茶杯粗,隔远看像一丛丛的灌木。有的山上有一些一人多高的油茶树,老乡说要到十月份才能采摘茶籽打茶油。
但是,站在不高的山顶,却可以遥望远处的高山,而且能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山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树。
每次上山砍柴,我都要远远凝视那棵大树。见它兀立于高高山颠,即产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一天,我和知青小组的易明一起上山砍茅柴,两人同时看着那棵大树。易明说:“看到那棵树,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因为山上的树都小,只有这样一棵大树,显得怪别扭的。我说:“我的感觉不同,看到那棵大树,能使人产生出一种孤独、沧桑之感。”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
“既然这么大的山,为什么只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我们相距这么远,都能看出它那高耸入云的雄姿。如果近看,它的粗壮高大将可想而知。你说它难道会没有同伴,没有伴不觉得孤独吗?它挺立在高山之颠,经受几百上千年的风雨磨砺容易吗?”
易明听他这么一说,赞许地点头道:“言之有理,但这山里怎么就只一棵大树呢?”
“我早知道原因了。”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什么原因?”易明着急地等着听我的下文。
“都是五八年破坏的,本来这山上都有很多的大树,大炼钢铁那阵子全砍掉做柴烧了。”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还不是老乡那里听到的。”
“太可惜了,长成一棵大树不容易啊!”易明感叹:“我俩哪天干脆到那山上去看看,看那棵树到底是啥模样。”
“好啊!我早就想去了。”我兴奋道。
此时,我不由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此地过年的情景:下乡后四十天即过大年。大队知青都急着回长沙去了,而我一个人却决意留在乡下过年。父母来信催我回家,我却搭易明捎信回家,告知父母想体验一下乡间过年的滋味。
湘北的冬天很冷,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川田野。这里没有煤,也没有能熬火的好柴,煮饭烧水用稻草,或是砍点茅草耙点茶树叶。烤火一般是烧茶籽壳,来客人才烧一点平时舍不得烧的茶枯饼。名为烤火,实则烤烟。围着茶籽壳烤火的人像是在熏腊肉。
春节的一天,我到老农黄大伯家做客,进去满屋的烟,好呛人。大伯见我受不了,从偏屋里拖出一个大树兜,焦干的,没多久即烧燃了。我疑惑地问:“这树兜哪来的?附近山上没树啊!”黄大伯苦笑一声:“怎么没树?原来这里是满山的大树。”
“哪去了?”
“唉!别提它,都是五八年糟蹋的,满山的树砍得精光,烧出一堆堆铁疙瘩,没屁用。”
我惊呆了!又问道:“以前山上的树有多大?”
“你看到过齐天山上的那棵大树吗?”
“就是好远的那座山上的一棵大树吗?”
“是呀,那座山下的大队叫齐天大队,大队名字就是因那棵齐天大树而来的。那棵树啊,在我们这小山窝里被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倒是站在几十里路外能看得见。我们有时出远门回来,就是拿这棵树作方向标。”大伯接着说:“象那样的树以前多着呢。原来走进山里看不到天,烧柴只要到山上随便耙点松树叶,拣点枯干的松树枝就行了。冬天烤火,都是烧的枯干树枝和劈柴,哪象现在,连树兜都挖没了。”黄大伯顿了顿接着说:“这树兜还是好几年前挖的,留着舍不得烧。”
我听了感觉难受。心中纳闷:为什么要这样瞎搞?为什么世世代代老祖宗留下的林木要毁于一旦?为什么中国人不是越来越聪明而是越来越糊涂?好多的为什么让我昏昏然。至于那棵齐天大树为何大难不死?我不想再问下去了。
放晴的一天,我和易明提着枞担(专挑稻草和茅草的工具,两头尖翘。)上山打柴。我俩商量好今天一定要爬上那座远处的高山,目睹那棵饱经沧桑的大树。
望山跑死马。我俩朝着大树的方向,逢山爬山,逢水过水,走过一村又一村,渐渐离大树的身影近了起来。
快到了,我的心有些跳,仿佛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去见他的神甫,去向神甫忏悔自己的罪过;又如以前在课堂上,面对老师提问而又回答不出时,产生的一种惶恐之心。而现在即将面对的只是一棵无言的大树,一颗心怎么也跳得这么厉害呢?我有些不解。
终于到了。大树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一览无余,这是棵古老的松树,树皮是那样的苍老,象百岁老人的脸;松脂顺着树干流下来,如伤心人的泪。我和易明牵着手拥抱树干,但只抱着了它身躯的小部分,像婴儿抱着妈妈的胸脯。树的分枝尽情地舒展开来,像在伸开双臂迎接这两位不速之客。显得有些稀疏的树冠仍在顽强地遮挡着一片云天,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树冠下并无甚杂草,土也很紧,易明突然发现地上插着一些燃过的香。难道有人在这里烧香朝拜?我俩有些惊讶。易明想了想说:“此地无庙,也许老乡将这棵大树当成了庙,所以在这里烧香拜佛。”
“既然老乡都把这棵大树视为神庙,我们远道而来,何不也在此许个愿呢?”
“早知道这样,我们真该带点什么来祭祭了。”
“带什么东西咯,心诚则灵。”我说着站好,双手合一,头微低,目微闭,作许愿状。易明见之虔诚地跪在地上,许愿去了。
许完愿,两人收心后欲离开,此时只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是位老人,老人手里还那着一把柴刀。
老人径直朝我俩走来,见我俩是外乡人,用一种警惕疑惑的眼光看着问:“你们是哪来的,上这来做什么?”
“我们是河堤大队的知青,今天特意上这山上看看这棵大树。”我回答着。易明见老人手里拿着柴刀,连忙客气地说:“您这大年纪还上山砍柴?”
“砍什么柴?我在看山,看着这些油茶树和小松树,我还以为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呢?”
“大伯,我们离这十几里地,您就是送一担柴给我们,我们都挑不回去。”易明诚恳地说着。
听易明这么一说,大伯舒展眉头笑道:“跑这么远,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山上只有一棵大树,为什么还有人在此烧香?”我问。
大伯沉思片刻,显得有些沉重地样子:“告诉你们吧,大跃进大炼钢铁那阵子,大队干部下令要把这祖祖辈辈留下的树砍掉,全大队的劳力天天砍,砍了近半年,就剩下这棵最大的树了。此时不知从哪传出的话,说这是棵神树,砍不得,谁砍了它,谁就要招灾。结果这棵树没人再敢动它,就这样侥幸保存下来了。后来,真有人相信这是棵神树,就偷偷到这来烧香求佛。”
“哦!是这样。在这里烧香到底灵不灵?”我忍不住一个劲追问。
“说灵也灵,说不灵也不灵。”
“这话怎么说?”
“王家村有一位六十多岁的人,病得快死了没钱上医院。有人劝他的儿子将父亲背到这里烧几柱香,求菩萨保佑。嘿!还真灵,回去后没几天,这人的病就好了。但是谢家塘有一人家连生四个丫头,夫妻俩急了,跑到山上磕头作揖,求菩萨保佑他俩生一个带把的,结果后来还是生的赔钱货。”
我俩与看山老人聊了一会,即告辞下山了。我不时回头仰视那棵大树,产生出惜别之情。我问易明:“这世上真有神吗,你信不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
“是呀!我想神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其实就在人的心中。”说着猛然记起曾经许过的愿。于是问易明:“你许的什么愿能告诉我吗?”
“你先告诉我。”易明说。
“干脆我俩将许的愿写在手心,一齐亮出来,这样你没意见吧。”我建议。
“要得。”易明说着掏出随身带的笔写好。我接过笔也写好,然后喊:“一二三。”两人的手掌打开,上面赫然写着“招工”二字。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快走,出来大半天了,我们的柴还不知在哪儿呢。”我催促着。
两人大步流星往回赶,有关神树的话题一时被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