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一章 知青,这个庞大的雁阵啊
知青岁月,对我们来说,是这样艰难而又漫长,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一簇短暂的浪花。也许,若干年后,只有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为了研究人类的生存状态才会提及吧!
从一呼而去上山下乡,到一哄而返的回城,有人说我们知青一代人就像时乖运蹇的雁阵,寒风乍起时便纷纷南飞,排成一个大写的人字,奋力跋涉在无尽的天穹。在这艰难的跋涉中,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经历了“黑人”“黑七类”之类的如山一般的沉重屈辱,耗费了整整一代人的宝贵青春。我们追求过生命的意义,曾“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于”,曾以为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在“阶级斗争”的屠刀下,我们却活得艰难,活得沉重,活得没有了人的尊严,连一部共和国庄严的宪法都无法保护我们。1973年9月,据中共湖南省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秘书统计,自1968年始,仅5年时间,湖南省全省摧残迫害下乡知青案件竟高达1593起(此统计还不包括回乡知青)。应该说,我们活着的已是十分幸运,俞沛苍、王百明们却横尸荒野,就只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啊!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们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知青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但我们没有消沉,没有失望,我们勇于承担了国家的困难,表现了一种高昂的爱国热情。我们在广阔天地里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也贡献着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我们推广农业科技、传播农技知识、开展文化活动、普及乡村教育,为改变农村贫困落后的面貌,书写下了可歌可泣的光辉一页。这里,我特别要引用一位下到江永女知青万定安撰写的《我的教育缘》:
记得初到上甘棠(当年我下放的大队),我们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乡亲们满口的土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绝大部分不识字,十多岁的小孩连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都不会写;村子里同姓排外,家族械斗;妇女没有地位,生孩子三天后就要下地干活,过年吃饭不能跟男人同桌;我们还亲眼看到一位妇女因难产,小孩的手先出来,他们说这小孩是来讨债的,然后一分一角的把钱放在小手上,听不进我们的劝告和道理,导致了一场母亡子死的惨剧。他们的愚昧、贫穷与落后让我们感到震惊。
我们还惊奇地发现,只要我们有活动,乡亲们都会乐意来看,特别是年轻人和小孩子更愿意接近我们,他们开始跟我们学“官”话(即汉语),还要我们教他们的小孩唱歌、跳舞、识字……从这里,我们又感受到他们对新生活的渴望。
在大队的帮助下,我们花一个星期整理布置了文昌阁,一个极其简陋的学校在上甘棠问世了。记得开学的那个晚上,孩子们个个穿得干干净净,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早早地挤满了文昌阁,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特地用红绿纸包好糕点双手捧着送给我们。大队长说:“这是老人们在给你们送吉祥,你们是好人,做了好事。”在他们看来,读书是很神圣的,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接过老人的祝福,看着那据说是村里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望着上百双渴望新文化的眼睛,我的心震撼了。自我走出学校的大门,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肩上有种不可抗拒的责任!那便是:把知识献给山区人民!献给正在渴望新生活的穷孩子!
2004年11月正逢江永知青下放40周年纪念,我带着久别的渴望重返第二故乡。当年我所教的学生中一位名叫杨贵军的现在已是江永县民政局长,他亲自开车送我回村。车子到达村口,乡亲们早已等候在那里,鞭炮锣鼓,杀鸡宰羊,村内村外大红纸写着欢迎标语:“欢迎万老师回村!”“欢迎万老师光临学校!”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乡亲们这种深情,我终生不忘!近四十年了,乡亲们中老的走了,健在的和他们的后人们至今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当年只能用仅有的一点知识教他们识字扫盲的人。我问村支书:“现在村上有多少人?”“1800多。”我又问:“还能有几位认得我吗?”支书答:“全村都认得你,因为你是我们村里的老师嘛!”我又一次流下了从心灵深处涌动的泪花!“老师”——在这个偏远山区的父老乡亲们心中份量多重啊!
我想,任谁读到这里,还能辱骂我们知青是一群“狗崽子”吗?还能不看到我们知青沉重地活着的价值吗?能不觉着当年朝我们挥舞着“阶级斗争”屠刀的荒谬和无知吗?
记不起是哪位名人说过:“苦难也是一种财富。”我们没有过多地去感叹苦难,没有过多地去唏嘘岁月,我们在蹉跎中奋起,在艰难中抗争,苦难成了一种动力。为此,在知青中奋斗出了一批在科技、文化、商业等方面颇有建树的杰出人物,如何清华、韩少功、胡子敬、程亚林、邓晓芒、张扬……们,我不能不说及何清华,他现在是中南大学的教授博导、智能机械所所长兼山河智能机械公司总裁,他一人擎起产、学、研三面大旗。1965年长沙市一中高中毕业,就因为“海外关系”的缘故而在尚未参加高考即被判定“不予录取”,发配到江永桃川农场当知青。他吃得告,不畏难,办事果敢,这使他成为了一个有决断有肩膀的钢铁硬汉。考研究生那会,他是跳过大学报考。当时他的情况很困难,白天要上班,晚上却要先把两个小孩哄了睡觉,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开始学习,每晚都是搞到凌晨两点。他报考了北京一所学院,成绩出来了,他考了第一名,但学院却通知说没有录取。他急眼了,就跑到北京。学院说,考第二名的是他们学院的一个老师,留校的,虽然比你考得差些,但是他有教学经验,再就是他读过本科,知识比你全面些,所以决定录取他。何清华只得又跑到北京市招生办,招生办看了成绩说:“你怎么不早点找我们呢,我们现在就介绍你到北京矿业学院去。”可北矿又说:“如果你昨天来就好了,比你成绩差多的我们都要了,今天我们可没办法了,我们也很同情你,那就这样,我们为你开介绍信讲清情况,看湖南是不是能够解决,估计你们湖南录取进度要慢一点,还没招满。”这样何清华又跑回长沙,结果长沙好几个院校讲,北京不要的我们也不要……后来他只好找了一个一中同学的熟人,教育厅的一个副厅长,副厅长写了张条子到中南矿冶学院,中南矿冶那个院长看了何清华的成绩也很高兴,就说一个自学的学生能够达到这种程度,那就很不错了,就介绍他去找机械系那个导师。可导师一看,却说这是教育厅和院长推荐来的,这是走后门!真是不找也不行,找了也不行!导师就说,你没读过大学,虽然考的成绩好,但有两门功课你没学过,我们将来还要用,这两门功课我们还要补试一下,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以后你再来。两门没学过的大学课程,一个星期要拿下,那是怎样的一个星期呀!结果一个星期后何清华去了,一考试,哪怕是那些大教授也不得不佩服,考出来的水平比本科生还要好!就这样何清华成了该校机械系文革后第一位研究生。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从他的身上,我们不是可以看到中国的优秀知识分子不甘沉沦、踔然奋起的形象吗?因知青生涯而磨炼出来的敢于吃苦、敢于拼搏的精神,在众多的老知青身上,不是都得以体现了吗?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将影响着我们的后人。
那片山水,记录着我们的青春岁月。
那段岁月,也真正让我们懂得了人民,懂得了人生的含义。知识青年成了中国历史上城镇人口与乡村农民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代人,中国知青的命运与我们的民族与我们的老百姓是连为一体休戚相关的。因此,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怀念着当年那些关爱着我们的农民群众,亲切地称我们下乡的地方为“第二故乡”。
然而,我们以后的人生之路也还是倍极艰辛。知青们虽都已得到安置,但当年因“出身不好”而导致的后果仍然难以清除。由于当年不能升学。知识就显然不足,又由于“出身不好”而一般就只能安置在街办区办小厂,不少人已下岗或随时面临下岗,不得已仍在为温饱生计而挣扎拼搏。但人生岁月,百姓情怀,却让知青们活得坦诚活得实在。
知青,这个庞大的雁阵啊!一直没有停歇地跋涉在长长的人生之旅。我的这些拙劣文字,只能是几声微小的雁鸣,它留给人们的不应全是苍凉和悲怆,而应还有一些壮怀激烈和荡气回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