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
公社要组织文艺汇演
一九六六年二月,江青在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时,特意指出:“毛主席当年的《讲话》,实质上是对三十年代文艺战线进行斗争的一个总结。主席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的批判大旗,给予文艺思想战线上形形色色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反动观点以摧毁性的打击,彻底揭露了周扬一伙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的反动面目,准确地击中了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和文艺理论的核心和要害。《讲话》是延安整风的伟大指南,是建设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的伟大灯塔。它以文艺问题为题,实质上是对政治问题的一次大论战的总结,是围绕着关于肯定工农兵是否定工农兵这一当代政治的根本问题的大论战的总结……”
于是,一大批文艺工作者、艺术家、作家被打倒,关进各种各样的“牛棚”进行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于是,所有的戏剧、文艺作品都被打成为封、资、修的大毒草,而由江青一手泡制的“革命样板戏”风靡全国。到了七十年代初,江青又提出号召学习小靳庄,每个公社、每个大队都必须办起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工农兵占领文艺舞台。
我们大队自然也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组成,鼓乐班子就全是当地的社员。
公社要组织一次文艺汇演,每个大队必须拿出一个节目。
养书记找到我说:“你写一个小花鼓戏吧,大队上就定了这一个。”
我忙问:“写什么呢?”
“写什么都行,只要是突出阶级斗争。”
要写个花鼓戏,这本身就难,还要突出阶级斗争就更难。我在农村这么多年了,虽然上头天天都在喊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说实话,我可是从来也未看见过一个阶级敌人,这怎么写?当然就只能虚构了。我不懂戏剧的人物出场退场怎么安排,场景如何转换,就只能按小说那样先编出个故事,然后把人物的对话尽量编成唱词。
编故事倒不难,因为故事人人会编,但要编好,编完整就有些难了。我先想好一个故事框架:一户贫下中农老小三代人争学毛主席著作,故事的主人公依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在渠道工地战胜了各种困难,攻克了隧洞难关,一个地主分子心怀不满,妄图从中破坏,被他锐眼识破,使全家受到了教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性更加高涨。实践使大家懂得了:“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框架出来了,我仍有些担心,能不能把剧本写好,要是没有写好该怎么办呢?我只得从主席著作里找办法了。于是,我再一次打开毛主席著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里,毛主席教导我们:“每个革命的同志,都不应该跟着瞎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去看过一遍的,你必定觉到一种从未有的痛快。无数万成群的奴隶——农民,在那里打翻他们的吃人的仇敌。农民的举动,完全是对的,他们的举动好得很!‘好得很’是农民及其他革命派的理论……”主席的教导,使我明白了必须倾全力去赞颂这位故事的主人公,倾全力去憎恨这个虚拟的地主分子,以及这个地主所代表的反动阶级。于是,我便开始写剧本。空山人静,那笔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就像是激烈地,热滚滚地,大声地向着反动阶级声讨。
当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点染着山峦大地时,剧本也已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站了起来,舒展开双臂,心头遂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
我把本子交给了养书记,养书记便即刻安排宣传队排演。宣传队的同志的确是努力的,排演十分认真,只两天就把这个戏排演出来了。排演时我就在一旁坐着看,有不好演的地方,就在现场改过来。
公社汇演,居然获得了一等奖。
区上汇演,又获得了一等奖,并通知要去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文化馆还通知我去参加培训学习,这事就让公社阻止住了。幸好,我从没有任何奢望,我知道自己是不会被人家信任的。但就是我这个不能被信任的人,却又要去宣传毛泽东思想,不知我们的后人,将来会怎样看待太阳系这颗最壮丽的行星上当年曾有过怎样非常的人类生态。
发现自己的价值
养书记又交给我一个任务,叫我写一个关于计划生育的节目。写成什么样的形式呢?我想了想,我平日喜欢写点诗歌,知道该怎样押韵,就写一段快板吧,乡下人又称“莲花闹”。
这比写剧本容易,一个上午我便写出来了,有四五十句,我自个先念了一遍,还觉顺口。我便找来两块竹板,自己动手做成一副快板,在家里练了一遍,还像那么回事儿。
妻子一旁笑道:“马马虎虎,就是塑料普通话打得狗死。”
我说:“你别打击我的积极性嘛!”
“还积极性咧,莫把人家都吓跑了。”
“都跑了好嘛,正好我一个人占领舞台。”
“是工农兵占领舞台。”
“我现在不是当农民了嘛!”
晚上,宣传队在学校礼堂演出,像往常一样,人到得特别多。每次演出,不仅是本大队的,邻近大队的社员也纷纷赶来,各条小路上便亮着电筒、火把。应该说,农民群众是渴望文化生活的,“学习小靳庄”的开展,出现了千百万农民群众投入文化活动的局面。
一盏煤汽灯,把舞台照得雪亮,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阵热烈的开台锣鼓敲罢,演出便开始了。
演员们演出都是很认真的,每一句台词都背得很清楚,每一句唱词也都唱得有板有眼,但终究不是专业演员,化妆、场景转换还一时跟不上,场与场之间就有了间隔。
上一场演完有一些时间了,可下一场一时还接不上,台下观众就有一些吆喝声,演员们也一个个十分焦急。我忽然想到我刚写了一段快板,由于是自己写的,自然容易背诵,不如就趁这间隙出去亮亮相吧。心里这么一想,也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商议,便打着两块竹板,居然冒冒失失地冲到了台前:
莲花闹,闹莲花,
竹板一打呱的呱。
计划生育是大事,
今日听我说说它。
生男生女都一样,
一男一女一支花……
也许是我从未上过台,大家觉得新鲜,居然台下掌声很热烈,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以后,宣传队演出,凡是接不上场子,便叫我上台来一段快板。
回来,我高兴地对妻子说:“怎样,我说了要占领舞台的嘛!”
妻子笑道:“臭美!你以为那是给你鼓掌呀,那是喝倒彩。”
“嗬嗬,”我遂也笑道,“不管怎样,人家是掌声热烈嘛!”
我们演出也是较辛苦的,几乎每个礼拜都有一次,除了在本大队演出外,还要去邻近各大队,甚至去外公社。最远的是去葛家公社马家湾。马家湾离跃龙有二十多里路远,我们都是走路,晚上去晚上回,每次回来时都是鸡叫头遍了。
群众对我们是很热情的,每次演出后就要请我们吃面,还要摆上点心,用浏阳西乡话说,叫“换茶”,有炒玉米、炒冻米、炒红薯片、炒花生和炒米糕。我尤爱吃换茶,每次都要吃得满嘴香甜香甜的。
这些日子,虽然辛苦,但我觉得高兴,因为从中我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和我的知青战友们,用自己的知识为农民群众带来了愉悦也带来了文明。早在古希腊时期,亚理斯多德等哲人学者就提出,文艺能够满足人的一些自然要求,特别是满足人的一些心理要求,如渲泄作用和净化作用等,它对于整个社会发展是有益的。虽然亚理斯多德当时还远远不能用科学手段验证这种作用,但是这种带有直觉性的整体把握,确实在一定程度接触到文艺社会作用的主要方向和过程,对后人有着深远的影响。
凡是有生活在的地方,不应该全都是苦痛和凄清。
“冯大哥,祝你一路顺风”
后来,我被抽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也是由回乡知青与下乡知青组成的宣传队。要在全公社巡回演出,自然也就更为辛苦。
队里有一名青年演员,是省湘剧团下放到荣波大队的知青,姓冯,我们称他为“冯大哥”。一米八的身个,膀宽腰圆,是个年轻气壮、血气方刚的后生。到底是专业演员,演技自然比大家强多了,一招一式,不乱不紊,尤会翻空心跟头,这在乡下是很难见到的。每次出场,他是一路跟头翻了出来,一个亮相,身似矫龙,这时台下叫好之声,便轰然雷动。他还会化妆。过去我给大家化妆,就只是在两边脸颊上扑上一层红粉,而他却要满脸都抹上油彩,用笔描出生、旦、净、丑几种脸谱,这让我获得不少知识。他自是队里的一张王牌,为我们宣传队赢得了极好的声誉。
他为人热情、爽朗,会讲笑话,到哪里都充满了笑声。一次,我们去鹿洞大队演出,这是个山区大队,要进冲,山路曲曲弯弯,很不好走。我扛着一些道具在这山路上攀爬,一会就有些气喘。忽然,我觉得肩上轻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是冯大哥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居然把我肩上的道具抓了去自己扛着。我忙说:“还是给我扛吧,我能扛得动。”
他却呵呵笑道:“你那嘴里像扯风箱一样,就莫硬撑了。”
山路,像是在林子间无尽地扭曲着,半天似乎在同一个阳光照不到的林子里和山坳间转悠,总出不了头,路幽长极了,寂寞极了。林子太深,没有鸟,于是没有了活力。好在冯大哥有故事,也有笑声,这可以使行程活泛了许多。
这种种情景,以后都成了我极为美好的回忆。
这日晚,我刚刚睡下,忽听外面有人喊我,原是冯大哥居然从荣波看我来了,我便赶忙披衣走了出来。
其时,我和妻子还住在罗德仁老人为我们搭盖的那间小茅草房里,自然就只能在人家堂屋里接待他了。
冯大哥一进来便呵呵笑道:“怎么就睏了?看来是少不了婆娘罗!”
我忙说:“哪里呢,晚上又没个地方去,自然就得早早压床铺板了。”
“笑话,笑话!”他仍是呵呵地笑。他膛音很大,震得满屋子嗡嗡地响。
我说:“冯大哥,这么晚了你还来看我,谢你了。”
“谢什么呢,”他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我一惊,满脸疑惑地望他。
“我要回团里去了。”他说。
原来是湘剧团又要恢复,所有下放的演员都要收回去。
“回去的通知都已下来了。”他又说。
“祝贺你啊!”我忙抓起桌上的茶碗筛满茶道:“大哥,来,我以茶代酒,祝你好运!”
他忽然变得很忿懑,也很严肃,看着我说:“以后你可要当心唐文卫,那可不是个好东西。”
唐文卫便是公社的宣委,一个女的,却取了这么个很时尚很男人的名字。她以前肯定不是这个名字的,女孩子都应该有女孩子的名字。她是要表示自己是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故而才改名为“文卫”。听名字,就知道这又是一个极左人物,是极左路线制造出来的畸形人物。
他告诉我,团里已来信告诉他,说回团的通知已寄给了公社,他去找公社办公室,办公室说在唐宣委那里,要经过她批准。他找到唐文卫,唐文卫说还没有收到。过几天又去找,她仍说没有收到。这可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前途命运,他一时火了,也顾不得要对革命领导尊重,竟然一声大吼,一巴掌用力推了过去,一下把唐文卫掀开老远,打开她桌子抽屉,那份回团通知便明白无误地摆放在那里。他抢过那份通知一甩手便怒气冲冲地奔出了公社。
他再三对我说:“你可千万千万要提防她!”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没事的,我知道,我不会有哪里要我的。”
“说不定啊,世道终会要变的,”他说,“一句老话不是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吗?”
我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快别说了,小心人家听见,报上去你可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了。”
他吐了一下舌头,忙说:“好,不说了,不说了,你可千万要保重!”说罢便走了出去。
我一直送着他上了大路。他摇晃着一副宽肩膀蹬蹬蹬地走在月光里,我忽然觉着他的脖子和脑袋连成一体,粗硕有力,竟是那样具有某种威慑力。
乳白色的雾从对面山坳里汩汩地淌出,缓缓地漫了过来,散成一片轻柔的薄纱,飘飘忽忽地笼没了整个村庄。我在心里大声说:“冯大哥,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