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新媳妇大顺今天第一次来出工。队里的人都想看看这位新来的漂亮媳妇,一清早就有不少人站在水渠边,望着她要走来的方向,可远远看去却有点奇怪,这小两口第一次来队里出工就一前一后拉开了半里长,而且二人都拉长了脸,没有现出一点儿婚后的喜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有人说:“你们看,新媳妇走在后面,就那个穿红衣服的,长得好乖哦!嘿,还不好意思同权把佬一道走。两人都结婚这么多天,睡在一个被窝筒里好几晚了,还怕什么羞。这新媳妇脸皮真薄,怎么还像小女伢一样。”也有几个调皮后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大声讲:“还不是咱这权老兄长得太丑了,同新嫂子一块走,就象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哈哈,大家一块大笑起来。这之中有嫉妒的笑;有灾乐祸的笑;有怪异的笑;还有淫秽的不怀好意的笑,在这形形色色的笑声中,大顺开始了她新婚后的第一天劳动。
这天,大顺也与队里其她的女人们一样,被安排在大田里插秧。在秧田中扯秧或挑秧是男劳力们的事。队长是过来人,心想:于万权是大龄青年,这新媳妇又貌美如花,他们还不犹如禾苗久旱遇甘露,只怨春宵苦短,昨夜晚不知这新郎倌是如何翻云覆雨地折腾来?今日出工定会四肢乏力,就故意安排他去挑秧,看看他挑重担子双腿发不发抖,万一他嗔着不告饶,明天还要他接着干,直干到他求饶不可,看以后能不能改改那得理不饶人的臭脾气。于是在安排万权的工作时,于兆还假心假意地当众表扬了他几句,夸他是个扎实后生。权把佬是个爱背“核皮”( 意: 听了几句好话,就不知自己姓啥了)的人,要是在平时会竖起耳朵听着,并立杆见影挑起担子跑得飞快,得意好一阵子。可他今天根本没心思听,拿着夹篮码了一满担秧,挑起秧头也没回就走了。队长还以为他生气了,没敢再多讲什么,转背就干自己的活去了。
大顺穿着那件婚礼上的红衣服,色泽鲜艳非常耀眼,加上苗条的身段,插起秧来姿态确实美,几乎把全队男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队里几个小媳妇瞪着双眼瞅着自己的男人,发现这些男人根本没有瞟自己一眼。她们后悔自己今天没有把最漂亮的衣服穿来,好与大顺比一比美。这下可让这骚娘子出尽风头了。一个个顿生醋意,心里憋着股浓浓的酸臭气,又不便发作,大田里不知不觉弥漫起火药味……
大顺的家住在冲天湖畔。土地改革时因大顺家里的田地多,划了个地主成份。那时大顺才刚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大顺的父亲认为这几年事事都不太顺利,可刚出生的女儿聪明伶俐,多少也给他带来了慰藉,便给女儿取名为“大顺”,祈盼自己今后事事能顺,女儿也能顺利成长。时光过得真快,一晃大顺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吃菜要吃白菜芯,嫁人要嫁解放军。”那时的军人就如同现在高学历的帅哥一样,是漂亮姑娘要嫁的首选目标。按大顺的长像,哪个兵哥哥看了都会动心,大顺也梦想着能嫁个当兵的帅哥。但大顺是地主的女儿,她的梦想在那个年代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大顺也去看过好几次人家,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可愁坏了大顺的父母。其实大顺早就有了自己心上的人。是本大队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听说还是大队准备培养的接班人。但是男方的父母认为她家的成份高了,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前程,坚决不答应这桩婚事。两人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爱恋着。后来大顺的父母轻信了媒婆的花言巧语,答应将大顺嫁给平安大队上坪生产队的于万权。
说实话上坪生产队于家的儿女们个个都长得标致,女孩漂亮男孩儿帅,唯独于万权是例外,他其貌不扬,呆头呆脑,还有点罗锅,脾气暴燥还蛮不讲礼。他早就到了娶妻年纪了,但周围了解他的人没有人帮他说媒,姑娘们也都看不上他,大家都认为他个婚姻困难户,能将就着找个女人过日子就不错了。上坪生产队是有名的穷队,本队的漂亮姑娘都留不住,外边的漂亮姑娘根本不愿意嫁进来。队里几个标致后生娶的妻子都很平常,没有一个出众的。有的后生干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这回于万权可走桃花运了,也不知道他家里那辈子积的德,娶回来的新媳妇有模有样还非常漂亮。因此这门婚事成了平安大队的爆炸性新闻。
大顺一嫁过来就后悔了,于万权不但是个丑八怪、二等残废,还不通人性粗暴无理。但大顺心中清楚,这门亲事是经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男方下了聘礼,不仅大摆宴席招待了亲朋好友,两人还去公社领了结婚证书,,可以说凡需要办理的手续,礼节一应俱全,无可挑剔,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没辙了。只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瞎了眼,父母又轻信了别人的花言巧语,这下可害了自己一辈子了。想到这里,她不寒而栗。大顺是有主见的姑娘,知道自己不能先去捅破脸皮,她不动声色,上床后说什么也不脱衣裳,新婚之夜就开始和万权打冷战。
在随后的几天中,大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应该做的事都以她适宜的身份去做了,任何人看不出破绽。为了不使自己的父母伤心,在回门的那天,她还强装着笑脸与于万权出双入对,蛮像一对恩爱夫妻。于万权却把这出假戏当了真,以为大顺回心转意了,觉得做新郎还真爽,晚上回到家里后就要和大顺“那样一回”,结果又被大顺拒绝了。于万权真的恼怒成羞,他动了粗把大顺的内裤都撕破了,可大顺宁死不从,于万权还是没有得逞,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又不甘心,非常沮丧。
喝过回门酒的第二天,小两口第一次要去队里出工了。
于万权的老屋本在上坪生产队屋场上,因为失火全部家当毁于一旦,父母只好带着三个儿女搬到了离生产队三里地的中路口,在内河堤上搭了个草棚安居下来。每天在内河滩上放几个簖(捕鱼的工具),多少能捕到几条鱼,换来几个零花钱。加之他的父亲在公社当炊事员,月月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家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不缺,在上坪生产队还算是个富裕人家。因此万权虽丑陋,却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好不容易结了婚,却又被新媳妇拒绝了。万权就像个饥寒交迫的乞丐,刚捧着碗热粥准备充饥时,突然冒出个膀大腰圆的凶汉将他的粥抢走,喝完后一点儿也没剩下,连碗都给打破,还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耳光,他被抽得两眼直冒金花,捂着麻辣火烧的面颊,更加饥饿难熬了。
昨晚上于万权窝了一肚子火,今天看大顺的打扮怎么也不顺眼。气得两个鼻孔喘着粗气,眼珠子都快爆了出来。他越看大顺,气越不顺,一股无名火像火山觅缝拼发了出来。不由破口大骂了一句:“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天来大顺一直忍着,头天晚上发生的事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大顺还是强忍着,没有爆发出来。大顺从懂事起就处处都要低人一等,什么事都要忍着,泪水只能在心中流,打脱的门牙只能和血吞下。现在,于万权不顾脸面,当着全队的人骂起粗来,将这层薄薄的纸给捅破,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一个男子汉不要脸,自己还顾忌什么!立即回敬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大田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小媳妇乘着醋劲佯装帮万权说:“哎哟!权哥,你怎么不要脸了,是偷了人还是养了汉了?这可要讲明白哟。”她们想挑动这个傻瓜蛋再骂大顺几句,为自己出出这一肚子的酸气。缺心眼的于万权还真的冒傻劲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破口大骂了起来,粗俗的话越骂越难听了,大顺也壮起胆子,开始对骂起来……。
在田里干活的还有于万权的嫂子和小姑子,听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话都无地自容,心里在骂这个不长进的兄弟,别人家是家丑不外扬,这下倒好,这对蠢东西屎不臭挑起来臭,世上还有这么愚昧的一对“现世宝” !两姑嫂的脸面都不知往哪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田里其他的女人们乐得哈哈大笑,个个都合不拢嘴。大伙儿分明是在拿这对“现世宝”当猴耍,看一场免费的戏。
于万权的兄长万朋忍无可忍了,从秧田里走过来,狠狠地扇了老弟一个耳光。于万权这才停止了骂声,用手捂着被兄长扇得通红的脸,双目怒视着兄长,又奈何不得。田里的人看见万朋真发了火,笑声嘎然而止,一场可笑的闹剧才告收场。
事后经几个长舌妇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地又新添进了许多使人感兴趣的情节和段子,一时成了平安大队一带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越传越远。
大牛去公社开知青会,在伙房就餐时遇到了于万权的父亲,老人主动与大牛谈起了儿熄妇大顺,讲话时情绪有点儿激动,生气地说:“老子花了那么多钱,给儿子娶个媳妇,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她给我这个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她就是我儿子的女人。可她到好,不让我儿子碰一下,这算个什么事情?”说完自觉失言,怎么跟一个未婚的毛头小子讲这些事,看大牛显得十分尴尬,又将话题叉开了。大牛对这件事真不好讲半句话,可在心里,他是非常同情大顺的。
后来又传出了大顺的绯闻,说她做姑娘时就和谁、谁有一腿……。传话的人虽是道听途说,可讲得有声有色如同亲眼所见。人言可畏,同情大顺的人渐渐少了,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多了起来。从此,大顺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红润,额头上增添了好些条皱纹,头发也经常乱蓬蓬的,那件穿在身上挺合身的嫁装也褪掉了鲜亮的颜色,人前人后走路都低着头,大顺憔悴了。一朵美丽的鲜花凋零了。
不久,有人从中调解,万权才真正当上了新郎倌,不久他们有了孩子,万权大器晚成、终于结果了。从此,又能见到于万权欢笑的傻样,又能听见他唾沫飞溅的粗话了。
大牛同男人们出工时常听到歧视妇女的言论。队里的人对大顺的遭遇不以为然。王全其告诉大牛当地的口头禅:“男人不怕长得丑,一年四季江边走。女人不怕她长得乖(漂亮),一年到头灶门前呆。”这句话,把平安大队女人的从属地位描绘得淋漓尽致。封建社会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视歧妇女的陋习束缚着人们,使人们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
女人除了出集体工,还要干所有的家务活,几乎没有休闲时间。清早起来要做全家的早饭,还要洗衣、带孩子、喂鸡养鸭,中午刚吃完饭没来得及洗碗,嘴里嚼着饭就出工了。出工时和男人一起插秧、薅稻、割禾、挑担子……就是那几天特殊日子,也只是安排不下水田,可体力上不会有半点轻松,得不到休息。晚上八、九点钟才吃饭,洗完碗后要喂饱猪、关好鸡鸭、哄小孩睡觉,给自己男人打洗脚水或洗澡水。事毕,才默默坐在豆大的油灯下,开始纺纱、搓麻绳、纳鞋底、补衣服。不知劳累地忙至鸡叫,才上床去侍候老公,日复一日,从不叫苦叫累。每个家庭几乎都有纺车。床单、包被、蚊账和老头老太太身著的对襟衣,都是手工用家织布制成的。穿胶鞋的人不多见,多数穿自家做的布鞋。这些都是女人熬夜干出的活。
她们在家当姑娘时,从上辈人那儿学来的妇德就是侍奉公婆、顺从丈夫、洗衣浆衫,煮饭烧菜,生养后代,做贤妻良母。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同自己有什么关系。三年媳妇熬成婆,现在她们又在言传身教,精心地重塑下一代的自我。生活的艰辛使这里绝大多数女人不到四十就满脸皱纹,成为他男人名符其实的“俺屋里老妈子”。
婚姻成了枷锁,它不但从肉体上占有了女人,而且男人也成了她的灵魂的监护人,在这个家中,女人始终对自己男人怀着敬畏之情。当她的男人穿上刚做好的新布鞋,左看右看露出笑脸时;老人们穿着缝好的新衣,在自家院子里显摆时;儿女们背上做好的新书包一蹦一跳高高兴兴上学时,女人站在院落的一隅从嘴角边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这正是她们自身价值的体现,人生追求的目标。
不幸的婚姻,家庭暴力,妯娌间的争斗,婆媳间的矛盾,犹如雪上加霜,加重了对女人的折磨。很多女人患上了风湿病、妇科病、眼疾,农村又缺医少药无钱医治,以致过早丧失劳动能力。于锋的母亲高伯娘、于万朋的母亲张伯娘、朱老伯的老伴于姑婆、于善的母亲刘姨妈她们曾经都是在田间耕耘的好手,也是贤妻良母的楷模,可现在都过早衰老、疾病缠身,苦不堪言。有的妇女也有过抗争,可又能怎样呢?最终只能象大顺一样,难逃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