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冬天来了,生产队的晚稻也收割完毕。交纳完农业税、定购粮、三超粮,留下种子粮后,仓库里的粮食所剩无几。可如果不交,公社就会对生产队采取措施。有的社员不明白什么叫“措施”?“犟脑壳”说:“什么是‘措施’, 就是措俺农戆儿的几粒谷!”社员们盼望的年终分配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程序。有的农户劳动了整整一年后,只分到点稻谷和稻草,还要找钱给生产队。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大牛也在想:在城市普通家庭只要两人有工作,至少可以养活六口之家。不但劳动强度轻很多,且时间短,至少每星期还能休息一天。虽然在校学
万志说:“俺听大姐讲这是剪刀差。就是俺农民辛苦种出来的谷,把它便宜‘差’出去,又把工人老大哥生产出来的东西,贵些卖给俺‘农戆儿’。” “犟脑壳”和万权等人都说:“那俺不作田哒,到城里去挑大粪、扫街去,反正城里人不想搞的事俺去搞。只要有碗天干不去,水淹不到的安静饭吃就行。”万志到底读过几年书,马上说:“俺都是农村户口,这个户口就把俺这些‘农戆儿’捆在这‘疤迹’哒,进城去没粮票就没饭吃,不回来就会饿死,还有人把你做‘盲流’抓。除非跑到不用粮票买米的‘疤迹’。 看是你狠些,还是政府狠些。”他话中的那些新名词,把大家都听呆了。想提问,可是又搞不清那些新名词怎么个说法。
朱老伯在听到年终分配的结果后,说的一席话令人深思:“大牛,早些年干部们都讲要因地制宜,实事求是。现在可大不一样啦,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俺社员没有发言权了。俺农民种了几十年的田,连什么时候插秧,种什么品种,甚至连行距、株距都由他们当干部的说了算。如果不按他们的规定作田,碰到简单粗暴的干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用蒲滚将刚刚插归一的秧苗打掉,重新换上指定的品种。可怜的天!这稻秧又不是树苗,讲补就能补的。季节不等人,错过时间秧苗就不长了。俺就拿立秋这天来讲,插秧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差别都很大。农民靠种田吃饭,总不会把自己吃饭这件大事当儿戏吧!当干部的每月都有工资领,国家还发给几十斤粮票,旱涝保收,吃的是碗安静饭,有不有收成影响不到他们,反正都是他们的对,都是俺“农戆儿”的错。”朱老伯越说心头越沉重。接着又说:“那些去参观学习大寨的代表们,回来后介绍的那些经验在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有吗?又没有讲出什么新的东西。只是学着《新闻简报》中陈永贵的样子,在自己头上扎条白毛巾,在舞台上跳跳‘忠字舞’。他们在舞台上怎么蹦跳都无所谓,反正不影响生产。可气的是宣扬‘自报公议’ 记大寨工。这就误大事了。记了几年大寨工,在会上个个都学乖巧了,都怕得罪人,保持一团和气,你恭喜我,我恭喜你,恭喜来恭喜去,就是稻田里恭喜不出谷来。还不都是些空话、假话、套话、狗屁话?俺是当过长工的人,不怕别人听到后说俺落后。听见了又怎么样,顶多算俺个认识问题,今后要俺加强政冶学习了事。”朱老伯说完还是环顾四周看了看,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得法,拿起石头打天还不知朝何方抛岩头。” 沉默了会儿,朱老伯又说:“文革”前队里每人有六厘田的自留地。这些自留地还是“四清”工作队按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分到各户的。各家各户都利用工余时间耕种。每亩可获六至七百斤的好收成,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是“文革”一开始作为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连喂鸡喂鸭也要限定每户只准喂几只。多喂了就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俺就冒搞清白农民多养了几只鸡鸭,怎么会使红色江山改变颜色?新来的县里的父母官就更可笑了,上任依始下达了‘壹号命令’,这个命令不是关心社员的生活而是关鸡关鸭。你千里迢迢来当官,虽说共产党的官不兴为财,可也应当为人民办点好事吧!鸡鸭又没碍他当官的什么事,要关它们干什么?搞得鸡鸭屁股不生蛋了,社员群众连煤油、火柴、盐都买不起,搞得俺‘农戆儿’过的什么日子,硬造孽完哒!”
大牛理解朱老伯,他是生产队的无冕队长,有丰富的耕作实践经验。不管谁来当队长都要依靠他。老人一家六口人共有四个劳动力,辛苦一年收入的现金不够买件像样的衣服。这些别人不敢讲的话,听似牢骚,仔细琢磨都是真理,都是农民的心里话,都是谠言。
对分配不公的现象,社员们也有入木三分的顺口溜:“吊吊手,九分九。不动不挪,八分八。岩头牯,五分五。”这是他们对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活的那些基层干部,利用职权多吃多占等不良现象的控诉。大牛想起了挪威渔民捕捞沙丁鱼的故事:原来,挪威渔民捕到沙丁鱼往回运时,时常有不少鱼在船舱中闷死。后来,他们把一条鲶鱼放入船舱,鲶鱼以鱼贝为食四处游弋,沙丁鱼自然紧张到处乱窜,保证了空气流动,沙丁鱼才活蹦乱跳地运进渔港。因此经济学家常把“不和谐音”的进入,反而能激活市场称之为“鲶鱼效应”。朱老伯看到了所谓学“大寨工”中的弊病,其实就是一塘死水中应加进些“不和谐音”。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提高群众的劳动生产积极性。于兆也同样看到了记“大寨工”的弊病,但这是上面的要求,他出于自身的利益,没有办法和勇气去改变它。
大牛经历了从春耕、夏锄、秋收一整套农业劳动,看到社员们个个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就为的养家糊口,传宗接代;他们总是颤颤兢兢祈盼风调雨顺,可又总是在天灾人祸到来时那么地无助、那么地受伤害!大牛对他们寄予了无限同情。大牛更真切地了解了农村、了解了农民!在学校读书时老是被自己前后颠倒、背不顺溜的一篇古文,现在随着一年劳作的顺序一幕幕显现在眼前,大牛情不自禁背诵起来:“耕种之,薅锄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 朗朗上口,竟一个字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