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耕开始了。大牛出了几天工之后,感到非常疲倦特别怕冷,吃东西犹如嚼木渣。开始以为是受了凉感冒了,晚上早点睡好好休息一下会挺过去。一年之季在于春,春耕备耕是夺取好收成的重要环节,听队里的几个老人讲: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湖区排灌设施较齐全,大旱年也不愁没水,肥的问题才是关键。这几天队里正积肥挑塘泥,这点小病,咬咬牙也得干下去。大牛没有休息仍然坚持出工。第二天感觉自己的脚步更沉重了,面色开始发黄。又熬了几天。脸色变得蜡黄连眼珠子都像被染黄了。大牛心想这下糟了,去年八队的田弋也是这样的症状。医院诊断为急性黄胆肝炎。这可是要命的病啊!必需马上请假回家去治病。大牛向队里请了假,揣着仅剩下的五块多钱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三港子码头在杨李垸大堤下,是搭乘去常德小火轮的招呼站。队里有稻田在杨李垸,平时大牛挑上一百四五十斤重的担子,走到这儿连大气都不喘。今天空手走路都脚步沉重、气喘嘘嘘。好汉就怕病来磨,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轮船到达后便放慢航速,由小木划子送乘客上船。大牛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闭目养神。春日里白天也许长了,船到常德时天还没黑。大牛上岸后踽踽独行。人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黄胆!”行人象躲瘟疫一样。尽可能避开大牛远些。大牛知道这是可怕的传染病,他感觉到麻疯病人被歧视般的滋味,赶紧低下头,选择不招人们注意的街边溜着走。生怕再被行人瞧见这张倒霉的黄脸。心想:趁人不注意,还得找家便宜的小旅店住宿,明天赶早乘车……回家!再不能耽误了。
天蒙蒙亮大牛就到了车站,他心中盘算着:从常德到长沙车票要四元六毛二分、途经益阳午餐吃碗光头面要一角二分、到长沙坐轮渡过河要八分,下了轮渡后还要坐公交车,从起站坐到家要一毛一,如步行一站路再坐只要九分钱,可以省下二分钱。(这种节省的方法还是母亲教的)算来算去这五块钱确实紧点,可应该能够坚持到家了。
大牛走进常德车站大厅,迎面有张大镜子,“天啦!”只见自己衣冠不整,蓬松的长发像个乱糟糟的鸡窝,面色蜡黄,眼睛肿泡泡的,哪还有个人样!低头再看看脚上,那双破胶鞋糊满了烂黄泥,这双鞋还是下乡时买的。在农村天天都着穿它出工。不但破烂不堪,而且臭不可闻。就这“叫化子” 模样 ,怎么去见母亲!母亲这些年也够难的了,身边的子女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她上山下乡,丈夫“文革” 开始后就被羁押在牛棚,没完没了地经受着审查、批斗。过去的亲戚朋友几乎都断绝了往来,只有儿女是父母唯一的牵挂。几年来父母为儿女操碎了心,大牛每次回家都发现双亲又苍老了许多,特别是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人,就身心疲惫地佝偻着腰,真像被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样子。儿女回家后他们会非常高兴,儿女们也尽量装成若无其事、大大咧咧非常快乐的样子。可父母怎会不知道子女们在农村生活的艰辛?他们苦涩的笑容中流露出凄凉,小心翼翼的问候中显出愧疚,他们心疼儿女,可又隔鞋挠痒根本使不上劲。两代人之间都明白对方藏着、掖着的内心痛苦和不可言喻的复杂心思。都知道说出来后,谁也帮不了谁,只会更增加亲人的担忧和思念。在每次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时,都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
母亲常说:“毛主席的政策好是好,要是他老人家能走千家过万户听听所有人的诉说,拯救大家出苦海,让大家不要斗来斗去共享太平就好了。可是他那么忙能家家都到吗?”母亲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她美好的愿望。她虽没很高的文化,但聪慧、善良。大牛经常回忆起儿时兄妹们围着她团团坐,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孔融让梨、悬梁刺股、孟母三迁、司马光砸缸等故事,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报,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幸福。大牛刚上小学时,有一篇拔罗卜的课文,母亲要大牛想想,这篇课文说明了什么道理?大牛回答不出来,母亲告诉大牛:“人多力量大。”第二天当老师上完这篇课文后,同样问了全班同学这个问题,结果谁都没回答出来。大牛站起来脱口而出:“人多力量大。”老师称赞大牛真聪明,大牛高兴极了。想起慈爱的母亲,大牛心如刀绞:如果自己这付模样被她见到,真如雪上加霜,她再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大牛下了决心,一定要理个发,刮刮脸再回家。
可是理完发钱就不够回长沙了,怎么办?大牛内心矛盾极了。听说不少知青无钱买票,就到汽车渡口碰运气拦货车,央求去长沙方向的货车司机顺带回家。有不少司机同情知青,让他们搭顺风车。如果今天的运气好,兴许自己也能碰上一位这样好心的师傅。大牛又盘算起来:给司机买包洞庭牌香烟两毛,如有两个人就买白兰牌的。到益阳后请司机吃顿饭,大概花二块多钱,剩下的钱除开理发,还能余下点,那就给母亲买点东西。
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无侧隐之心非人也。大牛觉得拯危济困是人类共有的美德,相信今天能碰上好运气,找到回长沙的便车。
大牛满怀信心急忙赶到汽车渡口,寻找开往长沙方向的车辆。他一连问了十几辆。有的师付只是瞥他一眼,摇上车窗不理不睬;有的明明驾驶室内仅有他一人,居然极不耐烦的说:“坐不下!找别的车去。”可呆了会儿来了两个女孩,听那口气也是去长沙方向的知青,那位师付态度立即变了,打开车门让她们上了车。大牛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大牛想起在知青中流传的笑话:有位漂亮的女知青拦了部顺风货车回长沙。驾驶员见她有几分姿色,开车时便心猿意马,手有些不听使唤了,换挡时顺便摸摸她的大腿,这位女知青羞得脸通红。驾驶员见其老实胆子大了起来,行动逐步升级,准备将手伸向她的隐密处,机智的女知青大声咋呼:“师傅,师傅‘坨坨’(换挡的手柄)在你那儿。”遂得解脱。看来漂亮女人公关渊源流长,并非改革开放后的产物。
大牛猛然想起自己这付模样,难怪别人不让上车的,人家可能以为是个传染病患者害怕传染,也可能认为这人像个“逃犯”见后害怕,不敢惹你。真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大牛只好又回到客运站,急忙买了票去候车。这时大牛才感到全身象瘫了一样累极了。唉,还冤枉花了几分钱过河费。车到益阳,午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乘客都抓紧时间去吃饭。大牛在车站旁花五分钱买了个烤红薯。肚子饿得叽叽咕咕直叫,没有水喝口也渴得要命,嘴里嚼啐的红薯很难吞咽下去,一个红薯吃了足足二个多小时。车到长沙西站了。大牛下车后四处张望。离车站不远有个理发店,店内有位年近五旬的师傅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大牛用嘶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伯伯,请您给口水喝。”老人醒来上下打量大牛。发现这人形容枯槁、面目黑黄,马上吃惊地说:“你想剃头?你病了?”“想喝点水。”大牛又重复了一句。伯伯没有去取水,而是问大牛从哪儿来?干什么的?大牛十分吃力地将生病、回来治病、要喝水、想理发等等讲了一遍。伯伯说:“伢子,我看你是得了肝炎,这病是蛮厉害的,唉!我那几个崽伢子也跟你一样下农村去了,蛮久没收到他们的信,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说毕,他端着大茶缸递了过来:“喝吧,伢子,慢点喝,莫呛着了。”他的眼圈红润了。大牛接着说:“我的钱不够,本不想理发的,怕妈妈看我病成这样心里更加难过,想先理个发,刮刮脸再回去。”说毕一口气将一大杯茶水全部喝了下去。大牛整整大半天时间滴水未进,口里早冒烟了,喝完水才缓过劲来。想起陆游的诗词中所云:“金丹九转太多事,服水自可追飞仙。”他此时可真有“追飞仙”之感了。伯伯再也没有说话,拿起大围脖裙抖了抖,示意大牛坐下,开始理发。
从镜子中看到,伯伯忍着行将流下的泪水,一边理发,一边在想着什么?是看到大牛想起了自己的儿女吗?理完发,伯伯才开口:“你留足过河、乘公共汽车的钱,剩下了多少就给多少,不够的我给垫上……。”又送大牛到理发店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着急,病可以治好的。年青人要走的路还很长,你不要灰心失望……”大牛一步一回头,向伯伯挥着手,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谢意。
大牛回家途径父亲单位,见进门的墙壁和地上,铺天盖地用石灰水写着打倒、揪出父亲的标语口号。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大牛,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不知是对残渣余孽子女的仇视,还是对其不幸给予同情。也可能两者皆有。好在这么些年来,大牛经历的这种事太多了,不会被吓下的。
想来父亲也冤枉。49年他所在的单位迁往台湾,发给了旅费,要他立刻去报到。后经地下党做工作,父亲参加了护厂护矿,并留了下来。父亲是决心要跟着党建设新中国的。哪知文革开始后便被揪斗,成了国民党残渣余孽,这一含冤就是几十年。直到弥留之际,才得到恢复离休干部身份、享受副处级待遇的平反昭雪通知,历史真是会开玩笑!
大牛突然归来,母亲非常高兴,忙着打洗脸水,又去张罗好吃的。但是,细心的母亲发现,平日不修边幅的儿子这次回来先理过发,刮了脸,这异常的举动,增添了母亲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她知道儿子长大了,为了不让父母牵挂,刻意做出种种掩盖,可他憔悴、腊黄的脸庞是无法瞒住自己的。在母亲的追问下,大牛更加忐忑不安,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大牛就住进了医院。医生非常惊讶,这样严重的病情,居然没人护送自己能回来,再晚点麻烦可就大了。经过不到一个月的治疗,大牛的病基本治愈,出院回家休养,边作定期检查。母亲盼望儿子早日痊愈,尽力做好吃的。可买豆制品、肉食都要凭票供应,家中只有母亲一个人的供应指标,适逢春夏之交诚市蔬菜供应也很紧张。大牛的母亲只好每天清早起床,排长队买不要票的水豆腐和新鲜蔬菜,并四处找亲朋戚友讨要食品票。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 大牛身体恢复得很快,去医院检查的结果一次比一次好,母亲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有一天,邻居张阿姨家来了客人,菜店又没有菜供应,张阿姨只好去自由市场买了几蔸莴笋回来。见到大牛就说:“牛众,你看看就这几蔸莴笋花了我一块多钱。”大牛听了高兴地笑了,对张阿姨说“这几蔸莴笋又粗又壮,实属精品,才一块多钱太便宜了,就是十块钱我看是也不算贵。要不然就太亏俺农民了。我就喜欢农产品的价格往上涨,俺们乡里人的日子才会一年更比一年强。反正我家里都是乡里‘二老倌’!”张阿姨听了哈哈大笑说:“牛众,你真没有白下放农村当知青,思想感情都和乡里‘二老倌’一致了。”其实张阿姨家里的人大部分也在农村,她跟大牛说过,农民种田不容易,农产品的价格确实太低了。
大牛住在家里,看到别人上班下班,开会学习,心里总忐忑不安。特别是见母亲拿着粮本去买跨月粮吃,心中更觉惭愧。时间越久,仿佛距这座城市越远,觉得自己早就不是这座诚市中的一员了。不久从街道居委会传来知青滞留城市要作“盲流”处理的消息。听到这些,大牛仿佛已被这个城市开除了“市籍”。对!该回乡下去了。
回乡下前, 大牛抽了个星期天去龚纹家,她来信托大牛带点生活用品。听说龚纹的父亲是位老教授,大牛不敢怠慢,在仅有的两件衬衣中选了一件自认为好一点的白衬衣,一条没打补丁的西裤,又拿着妈妈的梳子将“马桶盖”梳理整齐,照照镜子觉得还有点模样了才出了家门。
四月的天气也怪,早晚穿件单衣静坐家中感到冷凄凄的,外出行走时浑身就冒汗。大牛从北到南转了两趟公交车,到龚纹家已快十点钟了。开门的是个年轻孕妇,大牛愕然,以为敲错了门,龚纹的妈妈不可能这么年轻吧?正纳闷,那孕妇说:这儿是
这时,从里屋走出位面带微笑,体态偏胖,温文尔雅的老人,他穿着件米黄色的丝绸衬衣,外套一件马夹,手中还拿着一幅眼镜。大牛一眼就认出这是龚纹的父亲,因为龚琪长得像他。大牛马上叫了声“龚伯伯”。老人点点头,看了看大牛:“你是牛庆的哥哥吧?你兄妹俩都是方形脸,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接着说“天气热,快进屋,把衣服脱下来晾晾,看,出了一身大汗”。大牛本不好意思脱衬衣,因为里面穿的那件背心前后都有破洞,虽说是穿着凉快,可在别人家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但恭敬不如从命,大牛还是脱了。龚伯伯吩咐厨房里的阿姨,请她拿个衣架来把衣服晾到外面去。大牛进屋时有些拘谨,看到老人慈眉善目非常随和就放松了许多。
进了里屋,龚伯伯指着坐在床上的另一位老人说:这是龚纹的母亲,大牛叫了声“龚伯母好“。龚伯母慈祥地笑着说“请坐!”大牛曾听龚琪讲,她母亲有严重的风湿病,行动不方便,看来果真如此。龚伯伯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背对窗户,大牛面对床坐,斜对着龚伯伯,阿姨端来茶水。龚伯伯开始问起大牛农村的情况,俩人一问一答,龚伯母认真听着,大牛有时话讲得快,龚伯母没听明白,龚伯伯就又复述一遍,有时龚伯母根据听到的话问龚伯伯是不是这样的,龚伯伯立即回答“是”与“不是”。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大牛站起来准备拿了东西后告辞。龚伯伯却一定要留大牛吃午饭。
大牛只好又坐下来,看着桌上翻开的书本说“真羡慕您能安心在家看书,我父亲关进了牛棚,过年都没回来过。” 大牛话才出口就后悔了,怎么谈起这些事来,龚伯伯虽然没有关进牛棚,但也离开了三尺讲台,每天去学校的印刷厂参加劳动,这同样是一种精神折磨。正如一位农业机械设计师被强迫去用牛耕田那样荒唐可笑、又无可奈何。
龚伯伯果然面色沉重起来:“孩子,别难过,现在这样的局面肯定是不正常的。大人挨批斗,孩子们都要下放农村劳动。可你们正是学习文化知识的黄金年龄,学了本领好为社会服务啊!举个例子吧,据我所知,现在发达国家的火车达到每小时一百多公里,而我们国家的列车时速还不到人家的一半,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就是我们的科学技术太落后啊!而现在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怎么改变我们国家的落后面貌?怎么赶上那些发达国家?你们现在虽说在当农民,但千万不能自暴自弃,要利用机会抓紧学习,充实自己,国家不可能永远这样乱下去的。”
老人像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人要有本事,要有一技之长。俗话说‘一技先,吃遍天’就是这个道理,另外做人要诚实守信,要做老实人。不管什么社会,这两种人是永远需要的:一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二是老实人。以前我见过一些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几代人帮一个东家做事,为什么呢?这些人就是诚实守信,非常注重自己的道德操守。尽管资本家、地主老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心狠手辣,但在用人的问题上,他们注重的也还是这两条。”
在那个年代,人生际遇沉浮跌宕都在瞬间。人与人之间关系非常微妙,且相互提防。特别是戴着“臭老九”帽子的知识分子,更需小心谨慎,否则被人抓住把柄,倾刻便会大祸临头。想不到龚伯伯与大牛初次见面,就毫不避讳的直言时弊、口无遮拦,令人佩服!大牛从老人身上看到了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感,以及“士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情操。
龚伯伯的一席话将年轻人从混沌、浮燥、焦虑、不安中唤醒。大牛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教诲,字字句句铭刻在心,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从此,“要做老实人、要有一技之长”成为大牛的座右铭。
夏天又要来临了,大牛托邻居找了辆便车,在母亲依依不舍的叮咛声中,惜别长沙,回到了生产队。
第二年回来,大牛想看望一下替他理发的伯伯,因湘江大桥开始施工建设,理发店拆迁了,大牛以后再没有找到过他。然而伯伯的言行刻在了大牛的脑海中,他今生永远也忘不了那次理发。伯伯的身体好吗?今年老人应当是耄耋之年了,一定儿孙满堂、幸福长寿,好人一生平安,大牛永远祝福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