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母 亲(5)
笃
母亲安葬在县城十一万伏变电站旁的山丘上,那里昼夜通明。母亲的墓很普通,但墓碑上的称谓与周围的墓主人不一样,不是“显妣”、“孺人”之类,而是在母亲姓名后面写上了“老师”二字。镌刻墓碑时不少人反对这样写,但我却坚持了这种写法,因为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母亲是怎样热爱和忠于老师这个职业、并为之付出了多少。
母亲前前后后从教二十多年,都是教小学,而且都是教一年级。更确切说地说,就是对二十多批流着鼻涕的农村孩子进行了启蒙教育,把他们引上了求知之路,领进了知识的殿堂。
小学一年级所教的无非就是b、p、m、f,横、竖、撇、捺和二十以内的加、减、乘、除而已。然而,这些年复一年都在与之打交道的最简单浅显的教材,在母亲眼里却似乎永远是深奥的、新鲜的,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堂堂课都要认真准备,认真编写教案,甚至连板书也要认真设计。而且还要剪剪贴贴、写写画画,做出那么多的演示图片和拼写模板。
不过,母亲的付出所获得的回报还是格外明显的。我也是在母亲手上读的一年级,她每堂课都只讲大约一半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带领同学们动嘴动手,或者做一些紧扣教学内容的游戏,让我们新知学得快,旧知记得牢,而且课堂生动活泼,同学们兴趣盎然。
母亲向学生布置作业很少,但批改却特别认真。最有意思的是,她从不吝啬时间给学生的作业打圈。哪怕只有一个字当中的一笔一划写得好,母亲都会在那些笔划上画上一个小小的红红的圆圈圈。要是整个字写得规范,那个字就会被一个圆溜溜的大红圈围住。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就最喜欢相互比赛,看谁的作业本上红圈更多更大。今天比输了的肯定会争取明天赢回来。母亲还喜欢给同学们的造句和写话作修改、打评语,而且每个字都笔划规范,常常被同学们当作字帖去临摹。
母亲还喜欢做家访,我小时候总爱“跟脚”,曾经多次象特务盯梢一样尾随其后,到了目的地再冷不防地从母我亲身后冒出来,虽然母亲很不高兴,但家长们都真心实意地欢迎我。从来没听见母亲向家长告过学生的状。哪怕是再淘气的学生,母亲都会把他拉在身边,摸着他的头或者拍拍他的肩,在家长面前夸奖他的可取之处。有时候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犯了错、有毛病,反过来向老师告状,母亲也会坚持自己鼓励为主的一贯原则,呵护学生的自尊心,启发学生看到自己的不足之处,激发学生自我纠正。所以母亲每做一次家访,都会有学生把第二天当作自己追求进步的新起点。
说来也奇怪,母亲无论在哪里都从不训斥学生,而孩子们就是服她。有些学前儿童很淘气,惹得家长束手无策,旁人就会安慰家长说:“细伢子调皮点不要紧,以后到傅老师手里就会规规矩矩上正路”。
母亲还爱做一些不做也没人怪罪的事,给她自己、甚至还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比如她每天都要抽查孩子们的手脸是否干净,发现脏的就要带到我们屋里来洗干净。冷天下雨,有些孩子打赤脚上学,母亲就交代他们带鞋到学校来,用温热水给他们洗脚,然后将鞋子给他们穿上。
母亲要求我平时注意收集可以包书的纸张,每到开学就叫我和她一道为那些小同学的新书包上书皮。到我读三四年级以后,还常常要帮着母亲去辅导个别孩子做作业。要是有两个以上的学生生病缺课,母亲偶尔也会把近距离学生的补课任务交给我去完成。那时候虽然我嘴里说麻烦,其实心里觉得能象母亲一样上门去当老师,还真是暗暗感到庆幸和荣耀。
小时候我最盼望过新学期开学的那段日子,因为母亲的班上总会有些学生交不起学费,由家长拿点蛋、拿点莱来找老师。母亲都会答应他们的要求,从少得可怜的工资中挖出钱来去为学生交学费。当我津津有味地吃那些鸡蛋和干豆角、干辣椒时,母亲则在盘算着怎样去一省再省,来弥被这些计划外支出给全家人的养命费所造成的缺口。
今年清明节为母亲扫墓后,我特地去了一趟李镇,找到了十多位都已成为爷爷奶奶辈的校友,大家都是在母亲的讲台前启蒙的,我把他们邀在一家餐馆共进午餐。敬酒时,我特别提到感谢他们在文革年代暗中对我母亲给予的关照和保护。不料他们却反过来轮番向我敬酒,以表示对我母亲的敬意和感激。其中一位退休干部说,要不是我母亲资助路费和粮票,他当年就不可能去县城考上初中。一位年过花甲的奶奶回忆起了母亲当年为她补裤子的情节,说她那时候做劈腿,把裤裆撕开了,羞得直哭。还有一位在母亲手上启蒙,后来又与母亲同事的退休教师说了一个让大家捧腹的故事。他说:那是文革刚开始的一九六六年上学期,我母亲上了一堂全公社低年级教师参与听课的语文公开课。那时候上级要求课堂教学必须突出政治,而我母亲却依旧是围绕着汉字的形、声、义和听、读、写讲得有声有色,把突出政治这件大事给忘记了。当学校教导主任用一张白纸写上“政治”二字提醒她时,四十五分钟只剩下一分钟了。猛然警醒的母亲便说:“同学们,这堂课马上要结束了,请大家起立,齐声欢呼毛主席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