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母 亲(1)
慧
母亲姓傅,1916年出生在长沙市一个极为普通的平民家庭。外公开一爿南杂店,小本经营,仅能维持温饱。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不幸的是外公在母亲四岁时就病故,两个舅舅又相继都在26岁去世。听母亲说两个舅舅都很英俊,非常聪明,是肺结核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外公和舅舅辞世后,南杂店萎缩成一个烟酒摊,比母亲大两岁的姨妈没上学,帮外婆打理生意。
我祖父和外公是远房亲戚,父亲和母亲是他们指腹为婚的。外公家里生意败落后,祖父支付学费让我母亲上学。
母亲在南华女中上完初中后,又在民范女子职校念过书。至于小学是上的什么学校不得而知,反正《幼学琼林》、《女儿经》、还有四书五经那些教材是肯定学过的,我小时候经常听到她引用这些书中的话教育我,所以她小学可能是上的私塾。
母亲当年学习成绩如何我不清楚,但读书肯定很规矩很认真。她写一笔正楷字,钢笔字也是笔画周正,一丝不苟。母亲也很活跃,会唱歌、会花卉白描,也爱好体育活动。
我是随母亲在她教书的学校长大的。记得上小学时,有个星期天我一个人很无聊地对着墙壁打乒乓球,母亲破天荒地陪我打了一阵。想不到她的姿势那么优美,扣球也很有力,而且能左右开弓连扣几大板。
晚餐后老师们也常撑撑排球,我总喜欢瞎参和。母亲也曾教过我一次撑球和垫球,她动作规范,不象有的老师那样不得要领。老师们都说母亲是深藏不露。
母亲擅长裁剪缝补、织毛线、绣花,还会做很多小玩艺。我小时候从没买过玩具,但玩过不少母亲自己为我制作的十分有趣的东西。比如用薄纸做成一个矩形纸筒,里面装个晒干的泥球,它就能在斜搁着的木板上翻跟头。用半边乒乓球装满沙子,上面用纸做个头和半截身躯,便成了不倒翁。用一块弯曲的竹片绷两根麻线,麻线上删一个纸片做成的皮影式的小猴,将竹片一捏一松,小猴便伸手动足。母亲还为我做过万花筒、萝卜灯笼等好多玩具。我想,母亲心灵手巧应该跟她上职校动手多不无关系。
还听母亲说过,她小时候也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有次放学回家在巷子里玩用瓦片投青砖的游戏,不小心被砖块砸伤了脚趾,肿得象红萝卜。偷偷回到家里后,姨妈赶忙躲着外婆帮她用酒揉、用药敷,用布条包扎,后来一直到好都瞒过了外婆。
姨妈特别心疼我母亲,从小到老都充当着母亲的守护神。
姨妈和姨父是表兄妹开亲。姨父家以前开绸缎铺,解放后公私合营,姨父在国营商店当营业员,靠工资养家。姨妈有四个子女,自己没工作,外婆在她家养老,我大姐上初中也住她家。姨父年轻时是绸缎庄的少爷,后来随着环境变化竟变得特别节俭,居然用不到五十元的月薪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姨妈更是克勤克俭,任劳任怨,而且在那样拮据的条件下还竭尽所能帮助我母亲。我小时候看见姨妈向母亲塞过钱。虽然最多也就是五块钱,但那时候五块钱可以维持一个人足足一个月的伙食。
妈妈寒暑假带我去姨妈家,要步行三十里再坐一块钱火车,那是我最得意的事,脚走肿了也不喊痛。母亲送给姨妈家的礼物无非是一点鸡蛋、干菜和谷酒,还有给外婆做的布鞋。但每次都被姨父母数落,他们说母亲太不容易,不准母亲为他们花一分钱。
外婆一辈子遭受了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精神打击,经受了家境败落的苦楚,但她性格开朗,也特别心疼我们这些外孙,只是爱叼唠,总以三从四德那一套教训我们。她对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要你牵挂,你只要帮他们把几个人苦大,就尽了孝道,有情有义。”外婆所讲的“他们”是谁,我当时还弄不明白,直到懂事以后才知道指的是我祖父和父亲。
外婆是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去世的,记得母亲当时至少有一个月时间眼睛都红肿着。但姨妈没哭,也没落泪,只是呆若木偶,有时在原地转上好一阵也想不起是要做什么。
在我的印象当中,母亲和姨妈都没说过外婆一辈子所受的磨难,外婆自已也从来不诉说。她们两辈人似乎对一切痛苦和悲伤都可以无怨无悔地打收条。
我招工以后,分了一套三居室,凑合着做了一套家具,母亲和我们住一起,这才真正算是立了门户,也终于圆了接姨父母来家里作客的梦。听姨父说他年青时到我家做过客,说我祖父特别喜欢请他喝乡里酿的谷酒,而且每次都是祖母亲自炒下酒菜。姨父说我祖母的烹调技术很高,她炒的莱色香味形都比得上馆子里的水平。
姨妈则是快七十岁了才到了一次亲妹妹家里。母亲那几天都是笑呵呵的,陪着姨父母在县城到处走,晚上也聊得很晚、很开心。我和妻一再要留姨父母多住几天,但两位没离过家的老人总惦着家,才住了四天就走了。令人不堪回想的是那居然成了母亲与她们的永别。就是第二年,母亲因患急性出血性胰腺炎抢救无效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后,姨父母的子女们都来吊唁,姨父身体不好没来,姨妈听到噩耗后同外婆走的时候一样没落泪,却浑身瘫软,挪不开步,也没法来与母亲的遗体告别。现在回想起来,在母亲落土为安之后,我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和慰问姨妈,可当时却没有想到,这一疏忽一直使我深感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