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牛记 (知青生活扎记)
牛儿要长膘,多吃露水草。这当然不是农谚,是一个颇有养牛经验的农民对我说的。
那天一大早,我就去牛栏前,不想关大黄牯的那个栏门竟然洞开。这就是说,那条讨厌的大黄牯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它第几次出逃了?不记得了。这个畜牲,自从来到我们这个生产队后,老是不安于现状。这一次要是再找到它,非要抽它几鞭子狠的,给它一点利害再说,看它以后还敢不敢跑?
我在农场当牛倌的那些日子里,最伤脑筋的事,就是去寻牛了。这些长着四条腿的动物,一旦越栏而出,便会四处游荡,全然没有一点地域的概念。方圆十里,那么多的村寨,一村一寨地去寻,三天也跑不完呵!
幸而队长周文星大发慈悲:你去找牛吧,放牛么,我另派一个工。
吃完早饭,我就出发了。
我首先想到了黄金山,那里有我们农场的一个生产队。郑敏、罗伯刚、阳阳都是我的好友。我去了那里,他们已经出工。在路上遇上,都说没有见着。扯了几句闲谈,便往山边走。山那边就是矮寨了。走近了山边,心却有点发怵。前不久我们的牛还和他们的牛干了一仗。他们可是大败而逃的呵。那几个放牛仔崽,见了我总是怒目而视。幸而,在山脚下,见到他们的牛群,已经散在草地上吃草了。当然,那里面没有大黄牯的影子。去了寨子里?不不,我们那头大黄牯,再蠢,想必也不会窜到他们那高山寨子里去。我转过身子,就往粗石江方向走了。
一个上午,没有收获。
总不会上牛栏坪和摩天岭吧?那可是方圆十里之外了呵。
我累了。肚子也开始咕噜地叫了。只在这时,我才想:罢了罢了,这牛倌的花翎顶戴,还是让给别人得了。莫非我的那个前任牛倌,也是因为这个大黄牯,才撂挑子的?这样一想,我真的恨不能将那头大黄牯子,一口给吞了下去。他*的,你等着瞧!
我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心中十分烦燥。这大黄牯子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呢?
歇了一阵子之后,心气平静了些。心里想:这家伙大约是相中了哪家的一头母牛,偷着去与那母牛去幽会了吧?或是感到老是被人使唤,关着,今天逃出去,躲藏在一个什么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也很难说呵。
这么一想,我倒有些同情它了。不过,如果能向我请个假,该多好呵,也省得我把一双解放鞋,磨掉了一层胶。
这地方离我们那甘蔗基地不远。我跑到甘蔗地,折了一根糖甘蔗,走到小河滩上洗了洗,就啃将起来。然后,斜卧在草地里抽起了烟。迷糊中,我听见了一声鸡鸣,连忙翻起身来。寻声望去,却只见那片小树林中隐隐约约闪出三五间土墙的小屋。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那个小村子呢?也许是它掩蔽在那片小树林里了,或是它太小了,就那么三五户人家?还有就是我常在这儿放牛,太眼熟了,反而对它视若无睹了。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径直就朝那个小村子走去。
进了那片小树林,陡的感到了一阵荫凉,但随即便又是满头大汗:一条小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立时便招来三四条大狗冲进了树林。
不瞒你说,我在湘南农村时,最怕两种动物,一是蛇,二是狗。蛇么,那就不必说了。那家伙任谁都怕,被它咬上一口,那就算玩完了。狗呢,我怕它们是有原因的。少时住在江西一个钨矿山里,和几个小伙伴去偷农家菜园子里的黄瓜,冷不防来了一条大狗。那狗却不声张,只是阴险地盯住我们。咽喉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声响。我们想跑,却又不敢。早就听人说,不叫的狗最凶悍,你一跑,它就会向你扑将过来。那一次,不仅头上冒出汗了,腿肚子也软了。幸好,那家菜园的主人及时吼住了它。从那以后,那条凶恶的狗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这会儿,三四条狗将我堵截在这片小树林里,我真被吓唬住了。
狗的叫声惊动了那小村子的几个小娃崽。他们很快地便从村子跑了过来。一见这阵式,那个大一点的女娃崽,吼住了狗。几个小一点的男孩,弯腰拾起土块,把那几条狗赶进了小村子里。
我松了一口气:好险呵,要不是这几个小娃崽的出现,后果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你是从长沙来的么?”那个女娃崽问。她大约有八九岁。扎着两条小揪揪辫子。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映过来。
“你是长沙来的知识青年,我晓得。”
这次,我听明白了。
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们穿的和我们不同。”
是的,我没有像农民那样,穿着对襟的土布衣,但也破烂得够意思的了。不过破归破,总算还是一件白衬衫吧。
小家伙们很好客,硬是拖着我进了村。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再推托了。正好讨口水喝呵。
那个小女娃端来了一大飘水。我正喝着,她又问我了:“你会唱歌么?”
听了这话,我差点儿被呛了一口。这突然来的问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还没有等我回答,她就接着说了:“我会唱。”说完,她就唱了起来:
。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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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时在知青中流行的一支歌呵,这小女娃怎么也会唱?
“这歌跟哪个学的?”我问她。
“知青姐姐呀,”说完,她将手一指,那个方向,是粗石江。
“你在那里读书么?”
“不,我姐夜晚在那里上学,有时也带我去。”
是的,64年来的知青,就在粗石江那片山村插队。农活不很忙的日子,知青就在一些村子办了夜校。我们农场也在一些村落办夜校,不过不在那一片。
“你还没有上学?”我问。
小女娃的眼圈红了起来:
“爹说,我是女娃家……”
我想,我是不应该问这种话的。我无意之中使她伤了心。在当地农村,女孩子受教育的权力,往往被剥夺了。因为女娃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这是一种封建残余在作怪。但也不尽如此。说白了,还是日子太穷困潦倒了。男孩女孩,都是父母所生所养,都是心头上的肉呵!
我没有再说什么了。我只为这个小女娃而惋惜。这是一个十分聪颖的小女娃,只可惜,生在了一个穷困的农家了。
在和小女娃说话的时候,那几个小男孩一直围在身边。一个一个憨厚得可爱。其中的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忽然问我:你是农场的人吗?我说:是呵。他一听,乐了。他说:我晓得,你是找牛牯子的。
我一听,眼睛一亮。我忙问:你见过我们那条牛牯子?
小胖墩点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忙问:牛在哪里?小胖墩说:我去把它牵过来。说完,他就向村子后的林子里跑去了。
那个小女娃对我说,这条牛牯子跑到他们这村里,已经不头一次了,这村子的大人小孩都认识它是知青农场的牛。我心在默想:这条大黄牯子为什么老爱往这儿跑呢?除了我上面说的那两个原因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么?比如说,这几个小娃崽对他的呵护?……
我牵着牛,往回走了。回转身,远远的还见那几个小娃崽站在村子那树林子边向我打望。原来那种找到牛牯子要狠狠地揍它一番的想法没有了,尽管它还在偷偷地用眼睛瞄着我。我甚至还要感激它,因为它我认识了几个农家的小朋友。他们直率,他们憨厚,他们质朴,好长的一段里间,那几个农家娃崽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脑海里呈现……
那个小女娃后来读上书没有,我不知道。社教过后,我到了另一个工区。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村子。有时一想起那个小女娃那红红的眼圈,心中还真的是:很不是个滋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