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想说,世上本也没有古董,东西收的时间长了,也便成了古董。如果还有个什么故事,就成了文物。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秘不示人,从字面上讲,大概就是收藏了。
可能我是从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成长起来的吧,一样东西只要还能用,决不换新的。有的用过后暂时不需要了,也留着。有的东西用坏了,就把某些部件拆下来,想着是不是以后可以用在其他什么地方。
于是,用老婆的话说,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舍不得丢东西。家里破铜烂铁,旧书废报等收了不少,家里的小物件,随便拿一件就是跟了我几十年的。记得小侄女曾问我:大姑夫,你的东西都是古董吗?我说,是。她人虽小却想难住我,又问:你的扣子也是古董吗?我当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叉开。没想到几天以后翻箱子,在我那件旧棉大衣上竟有几个直径足有四厘米,也不知道是木头的还是胶做的大扣子。扣子虽旧,背后却清楚地凸现几个字,“完全国货”。哈哈。毫无疑问,这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民族工业抵制日货时的产品。我敢忙把扣子剪下来收好。而且把小侄女叫来看。她再也不敢怀疑我的东西都是古董了。
古书上说:盛世重收藏。我想,盛世的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富足,二是安定。人们富足,就有经济实力可以买些用于精神享受的东西收藏起来。既可以自己直接享受一件藏品带来的愉悦,也可以间接享受因别人羡慕、妒忌带来的快感。国家安定,人们不再怕离乱丧失,收藏了好东西就不会像宋代的李清照写的“金石录后续”那样催人泪下了。
但是,说起收藏,一般人总觉得要象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展示的那些值钱的古董,文物,艺术品才够格。另外,不少深谙倒卖之道,追求收藏品升值者也戴上了收藏家这顶桂冠。这种现状,使我认为“盛世重收藏”这几个字与我是怎么都沾不上边了。
人生在世总会留下各种痕迹,人的生命就是时间的延续,所以每个人都本能地很在乎自己走过的路,很在乎那些能帮助自己回忆过去的东西,总想把它保存下来,留住历史,留住记忆。如此看来,这收藏又是谁都摆脱不了的。
基于这点,我对那些可以起书签作用的,记录人生道路上各种事件的小载体都很感兴趣。比如看过的书,用过的物件,日常照的相片,我是能留则留。外出旅游时,各地的住宿票,寄存票,各种参观门券,甚至在普沱山的入厕券,都一一贴好。至于上辈人留下的东西,尽管是最普通的日用品,在我眼中也样样是传家宝。
有一件事,一直让我遗憾不已,就是我参加工作后的工资条保存不全。工资条,这可是最能直观反映我的收入和生活变化,也能侧面佐证政府各项政策变化的小载体呀。
也怪我没有收检好,一年一年的工资条就那么一鼓脑地塞在抽屉里,乱成一团。终于有一天被老婆清理抽屉拿出来烧掉了。等我发现,为时已晚。亡羊补牢,只好把残存的几张贴在纸上,以后每个月拿到工资条也都及时贴起来。那时,已经是1988年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怎么来补救这件事。思来想去,只有财务的老帐册上可能有存根,但问过几次,财务人员都说不清有没有,就算有,恐怕也是拿不到的。我就又在这样的失望中过了十几年。
2004年,单位决定按规定把过了保存期的财务帐册和凭证都销毁掉,并要我做销毁过程的监督人。我一听暗自高兴,这是个机会,看能不能把我的老工资条存根找出来。
工作开始后,财务人员都在清理,核对台帐和凭证,我却忙着查找我的工资条。毕竟时间久,东西多,以前的财务报表不是那么规范,我又不懂财务,忙了半天,竟没有找到一张。
但查着查着,我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报销凭证里有了意外的发现,大量的烙有那个年代鲜明历史印迹的东西出现在我眼前。
有职工外调的出差证,有职工预支工资五元的申请单,有全国各地的印有最高指示的车船票,有盖有各级革命委员会印章的各种发票、收据,有铁路处理路外伤亡事故的证明,有抢险救援人员的就餐费用,等等等等。这些东西让我眼睛放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由得在成堆的,充满了灰尘和霉味的帐册凭证中,大打起喷嚏来。我当时的感觉好像自己成了阿里巴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又兴奋又激动了。
此时,我早把找工资条的事丢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搜罗起这些我眼中的宝贝来。
随着一本又一本的凭证在我手中经过,突然,一张铁路职工出差证明书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
这张出差证明的外出理由一栏里填的是“受教育”三个字。翻过背面,“到长沙、娄底、衡阳、邵阳等地受教育”一行字赫然入目,再仔细一看,这张出差证明书还附有一张用“长沙铁路分局革命委员会”印制的信纸写的证明,内容是:接上级指示,在几个地区召开了斗争反革命破坏犯某、某、某的大会,某某到会受教育。要收到该证明的单位给某某报销其参加批斗会所用的住宿,车票费等。最后,一个专政机关的大红印章狠狠地盖在上面。
这张出差证明的出现,仿佛平地一声雷,把我先前的兴奋和激动轰到了爪洼国,眼前顿时出现了近四十年前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那是1966年秋末初冬时节,桃川农场在茶厂工区召开一个批斗某某坏分子的批斗会,上级要求每个生产队都选几个人参加。当时,队上按上级的指示派我和另几个人去参加。我接到通知时还不清楚是去开什么会,还为能暂时摆脱一下繁重的劳动而沾沾自喜。谁知参加批斗会后,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心里越有一种打鼓似的不安感觉。到后来,别人讲了些什么,喊了些什么,那个坏分子倒底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会后当场就被公安局的带走了,我全然恍惚了。回到队上后,那次批斗会的内幕渐渐透出来。当时选派参加批斗会的人分了左、中、右,有依靠对象,有团结对象,我却是被指派去受教育的。当时知道内情后,我突然觉得那次批斗会是我在挨批斗,心一下子凉透了。我那么拼命地战天斗地,那么努力地改造世界观,结果一切辛劳都是白费。我的前途在哪里,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怎么就不能容下我呢,当时真是绝望了。
我拿着眼前的这份出差证明百感交集,这位某某在受了一番莫名其妙的“教育”之后,好歹还有人给他报销了26。48元的花费。而我若不是通过那次“受教育”后大彻大悟,于1967年上半年及时回了长沙,依后来文化大革命发展的形势,以我当时的处境,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这张证明作为一个小载体,间接地为我在桃川农场的那段磋砣岁月作了一个见证,也向那段丧失了民主、自由,肆意侵犯人权的历史提出了控诉。
我没有再寻找我的老工资条存根,也没有再寻找更多的那个年代的让人怀旧的东西。这份出差证明书已经让我对自己的收藏理念有了更深的反思,我应该知足了。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说,几十,上百万的古董,文物当然是我喜欢的。但如果有能记录我人生轨迹的载体让我取舍,我更愿选择后者,因为我更看重自己的生命历程。那些辉煌的,见证过重大事件的古董、文物是耀眼的、可望而不可及的金山。而记录个人历程的小载体,小收藏物对我来说,则更像是使我赖以立于天地之间,每日都不可少的三餐饭。
以下把这份出差证明发在湖南知青网上,不知有没有几位网友能承认这也叫藏品。也不知网友在看了我以上写的东西后,会不会认为我保存这样的东西也叫做“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