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旧作,曾发在江永栏目。这次修改后发在茶座,是因为我还有一篇有关牛的小作即将发出。有了这篇文章,我的那篇小文,将会省去一些篇幅。)
牛的战争 (知青生活扎记)
三百三是牛的名子。那就是说,它是用三百三十元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以此类推,文中将要提到的其它的牛们,都是以它们的身价取名的。用身价为牛们取名子,是我们农场知青的一大发明。
三百三是一条牛牯,它英俊而威武,在我们工区的所有的牛中,堪称“美男子”。从它一走进我们工区的那一刻起,这老兄便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往后的许多的日子里,只要一谈起它老兄的英名来,大家还兴味盎然。
记得那是在我们到农场不久,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们正揣着碗吃晚饭的时候,新买的一批牛赶进了我们工区,这其中就有三百三。也许是它们走过许多的路,来到我们工区时,都疲惫已极,它们大都垂头搭脑,等着分配。唯有一头黄牛牯等到得有些不耐烦了,踢着地面,扬起黄土,哞哞地嚎叫,大约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显得怒气冲天。不久就有人抱来草料,让它们先吃着,那头黄牛牯子火气才消了下去,牛们在默默地吃着草,老看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我就先回去了,正准备去洗洗脸,忽听有人在喊,牛打架了,我连忙扔下脸盆,跑了出去,果然,有两头水牛牯角对角头对头地顶往了,不一会儿,便打得尘土飞扬。那其中就有三百三。和它对垒的那条水牛牯,就是以后我会说到的二百五。
你大概从没有看见过牛是怎么打架的吧?一般的水牛在角逐之前,会进行一番前场戏:比角、比横身、比腿脚的粗壮,倘若那其中有一条牛,感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它会悻悻地退出战争。“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个道理,牛也懂得。同时牛也很讲面子的,倘若这一仗败下阵来,今后还怎么在牛群中待下去?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这是生活教给它们的经验,“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大凡是动物,都有一点这个哲学观念。
但这两条牛牯干将起来,纯粹是一个突发性事件,它们省去了以上的那些情节,既不比横身,更不比角粗大,而且没有任何原因。那条后来被我们称呼为二百五的牛牯子,来了个突然袭击,袭击的对象就是三百三。三百三似乎对此早有防备,这一点比当年吃了希特勒亏的苏联红军要强。当二百五向它展开攻击时,它猛然摆开了迎战的架式,使突然袭击的一方,没有占到分毫的便宜。
那是一场酣战,那一场酣战,决不亚于港片中的两个武士的决斗,甚而可以说还要精彩。那是力与力的较量,勇与勇的角逐,它们打得难分难舍,角与角绞成一团。一刹那间,在我们工区的那一块空坪上,黄尘滚滚,地暗天昏。那时正是黄昏时刻,那个时刻是我们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刻,请想想,谁会放过这精彩的一幕?知青们围着一个大圈,拍着手板、击着碗筷、敲着脸盆,发出一声声助威的呐喊。那情景,比起世界杯的足球赛观众台上的助威阵式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于是乎那牛牯们便越战越猛,越战越勇,它们没有分毫的心理包袱,既不怕没有踢赢而被国人耻笑,又不怕冲不出亚洲丢了面子,它们目的就是顶往,别后退,打到最后!其它什么都不要!
牛的耐力是令人惊叹的。它们打了数十个回合竟然分不出输赢。于是它们双方都将角分了出来,退后数步,集聚着新的力量。不久,它们又开始进行加时赛了,只听见“砰”的一声,它们的双角又碰撞在一起,就在它们的双角发出砰的一声响的一刹那间,空中飞溅出许多颗火花。也许正是这样的猛烈的冲撞,二百五才感受到它对手三百三的强大的冲击力和暴发力?它感到力不从心了,有了这样的“一闪念”,它的四蹄发软了,它再也不能抵挡三百三攻击,但又无法脱身,它的双角和三百三的双角绞在了一起。这时,三百三再度发力,乘胜追击,直把二百五逼退十来步,二百五瞅住一个机会脱身而出,三百三却因为用力太猛,一直往前冲过去,哗的一声响,三百三竟用它的那对头角,将我们新筑的榨糖车间一堵土墙,捅了一个大窑窿。三百三由此而引起我们对它的尊重。
三百三和我很有一点交情,因为我在生产队里当过一段时间的牛倌。
在我放牧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对它格外的关照。而二百五就不同了,那是个气量狭隘的家伙,复仇心极重,我很鄙视它。不知道它和三百三是否是从同一个地区买来的,从小就和三百三有过过结,还是因为它和三百三的那一次交锋不光彩的失败而一直耿耿入怀,总之,它和三百三结下了深刻的仇恨。在放牧的时候,它吃着吃着草,时不时的总要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斜视三百三一下,慑于三百三的勇猛威武,它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每当三百三因为犁田耙田疲惫已极的时候,它便向三百三展开进攻,突然袭击似的,像个小人,像个阴险而不择手段的小人,它总是使我很容易想到了发动二战的那个战争狂人。每逢此时,我总是走上前去进行干涉,我用竹条狠抽它脊背,直到它跑开为止。再利害的牛,也是怕人的,人是万物的主宰。但是不能大意,决不能等到它们打得难分难舍再去干预,如果到了那一地步,即使是用火去烧,也无济于事了。于是,二百五便常常在夜间向三百三发动进攻。它们自然不能同住在一个牛栏里,但复仇心切的二百五,却不怕疼痛,它常常将鼻绳挣断,继而又将栏门撞开,然后走到三百三的栏门前,奋力用头角,撞击那碗口粗的木栏杆,甚至于将那木杆撞断。这样一来,就使我们常常得不到安宁,多次向场部反映,将二百五调到另一个工区,但场部没有答复。直有一天,在春插最忙的时候,它又寻机与三百三角逐,以至将我们刚刚插好的大片秧田踩的片苗不留之后,场部才决定把它调往另一个生产队。大家心想,这下子它总没有机会再向三百三发难了吧?但事与愿违,深夜里,它依然时不时地撞断栏门,也不嫌路远,跑到我们队来找三百三的麻烦。
在我们农场仍至我们农场附近方圆十里的数十个村寨,唯有一头水牛牯能与三百三匹敌,那就是三百块了。三百块和三百三不是同一批来我们农场的,而且也没有分配在我们的工区。每年的春耕秋播结束之后,场部就把它调拨给我们代养。这条牛,虽然价值比三百三少三十元,但无论从那个角度去衡量,它决不比三百三差分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立在一处,总是昂首挺胸,一对犄角,粗而圆润,脖子水桶般的粗壮,四蹄屹立,山般的坚实,远看像一尊青铜塑像。奇怪的是,它和三百三相处多年,却从没有与三百三一争高下,但对于外敌,它们却能同仇敌概,奋勇战斗,直至战斗到血染战袍,遍体伤痕。三百块的那一对角,是天生的武士的角,人称“箍眼角”。那角的利害之处在于,它一旦与别的牛角斗起来,它的那两只角的角尖,能恰到好处地卡住对手的眼珠。当它将它那粗大的脖子那么一扭,对方那牛,必然会瞎掉一只眼睛。自然三百块是决不轻易下此毒手的,而与之交锋的对方,也决不愿一辈子当个独眼龙,那不仅不很光彩,而且还会痛苦终生。因而每逢如此,对方只有当机立断,尽快退出战斗,甘拜下风。此后一旦与三百块重逢,必退避三舍,或是深怀敬意,或讨好卖乖。
在农场的六,七个年头里,我最惬意的日子便是当牛倌的那几个月了。虽说放牛也是苦差,每天都要早出晚归,而且无论风霜雨雪均不得休息。但它带给我的其他的好处,却是别的工种无法替代的。比如说,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读点儿书。因此,我在那段时子里,怀中总是揣着一本书。每当牛儿们在静静吃草的时候,我甚至于可以躺在草地上看书,或者睡觉。兴致好的时候,还会的立在山坡上高声长啸几下,尽管我的嗓门声嘶力竭,尽是气声,而且几乎没有旋律。但那其中却有着一种真实的感情的宣泄。只可惜那年头里没有摇滚乐这一说,不然的话我是完全可以凭着那样的嚎叫,换来一些廉价的掌声的,并因此而成为什么“歌星”、什么“歌王”也说不定。
牛儿是一个极其淳厚实在的动物种类,它们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有草吃那就行了。除此之外,便不再有其它的嗜望。因此,我便只有不断地变换放牧的场地,来满足它们的这一要求。当然,那对于我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草儿越是丰厚的地方,我越是可以放心地干我自己的事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那一天,我将牛儿们赶到一个离工区稍远的地方,那儿青草丰盈,甚至还有河滩。不用说,那是个绝妙的放牧之地。牛儿们在静静地吃着青草,我懒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看书。天很蓝,太阳很柔和,空气很洁净,那儿没有田地,因而也就没有人的影子。唯有河滩对面的不很远的小树林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子,远看也就是有那么三五家人家,那村子里,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鸡的打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声响了。
我从怀中掏出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那是我唯一的一本保存得完整无缺的书了。下乡时我带了许多的书,整整一个木箱的书,但不久,都不翼而飞了。《飞鸟集》飞了,《金蔷薇》不见了,普希金的诗集成了别人的烟纸——和我同房的那个烟痞,老是拿我的书去卷他的喇叭筒。我眯缝着眼睛——那是因为阳光太强烈的原故,再一次地读着《白净草原》。屠格涅夫把俄罗斯的草原景色写得那的美,美得让我着迷。我一段段地看着,后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但是不久,我就醒了过来。我是被一群细仔子的说话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睛一看,在我对面的那片小树林子的旁边,黑压压的出现了一群大水牛,二、三十条,几乎是一个排的兵力。我的脑门子开始冒汗了,我知道,那牛群是山垭口的那个叫做矮寨的村子里的。那村子没有几丘像样的田地,因而他们的牛儿一年之中根本就干不了什么农活。它们养精积锐,无所事事,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体格粗大。为了宣泄它们积蓄的精力,它们总是无事找事,就像一些泼皮无赖。在我们这儿的方圆十里之内,几乎所有村子里牛它们都欺负过,但唯独与我们农场的牛没有较量过。但今天它们却与我们的牛们不期而遇,一场牛的战争,很可能就要暴发,我们很可能会被它们打得落花流水。流血、伤残、甚至于被开膛剖肚。我的脑门子大滴的汗水顺着腮帮子直流。更让我恼怒的是,那些放牛的山里的仔子,他们全然不像《白净草原》里巴夫路霞们那么可爱,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过于的单调,总是喜欢觅些事情寻找开心,也许是他们生情好斗,争强好胜是他们的天性使然。总之,他们全然不顾我们双方的实力如此悬殊,竟然吹起了唿哨,打起了吆喝,极力纵容他们的牛群向我们的牛发起进攻。
我们的牛,那之前,还都躺在小河滩这边的草地上眯着眼睛反刍它们肠胃里香甜的草料,这会儿忽然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敌当前,它们却毫无惧色,只一刹那间,它们便列成了一道散兵线。而我却慌乱了手脚了,因为一旦双方打了起来,我们的牛必将损伤严重。秋播在即,出了漏子,我必会受到处分,我那顶牛倌的顶戴花翎,将会摘去。因为有了这点私心杂念,我首先打退堂鼓了。我喝叱我的牛儿,想把它们赶回我们的农场去,但那简直是一种徒劳。我看见三百三和三百块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愤怒之火,在它们的心头燃烧。
它们微偏的头,以一种藐视一切的姿式巍然屹立于河滩之上。这就给迎面而来的那些侵略者们一种威胁和警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家伙们,刹时间止住了脚步。这之后,双方都在相互打量着,探测着对方的实力,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空气开始凝固了,仿佛地球也不再转动。可恼的是那些山里的顽童们,却并不甘心一场惊心动魄并且稳操胜券的战争还没开始就草草收场,他们又开始吹起了唿哨,打起了吆喝,甚而拾起地上的草皮、石块、沙土,驱逐他们的牛群向我们再次发动进攻。
双方的牛儿们又一次的骚动起来。战争一触即发。
我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牛们确实是一些作战的老手。它们怒气冲天,用蹄子踢起一阵阵黄土,用头角拱着地面,想以此威胁我们的牛群,动摇我们牛儿们的军心。它们的举止,也确实使我们那条老实巴哈的二百八,意志产生了动摇。二百八退缩着,甚而想脱战斗。它嗯啊嗯啊地打着鼻息,央求三百三和三百块退让求和。从来就知耙田犁地的、与事无争的二百八啊,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你能够临阵脱么?只要我们的牛儿退后一步,那么,整个的防线就会崩溃,进而,那种悲惨的结局,便可想而知了。
幸而三百三和三百块依然如青铜雕塑般地丝纹不动。它们那种视死如归的猛士气慨,使二百八的心灵受到强烈地震憾,它舍弃了怯弱,选择了坚定,站立在阵营的前列,塑成又一尊青铜雕塑,使得本来以为有机可乘的对方的牛儿们,欲进又止。
那一天,假若没有二百五的突然出现,战斗也许不一定会展开。那条复仇心切的二百五,原是从很远的那个生产队挣脱鼻绳来与三百三再次角逐的。但当它见到眼前的这种阵式,它明白了,大敌当前,先除外扰,方显英雄本色。它马不停蹄地扬着一阵尘埃,前来助阵。三百三一见此景,认为时机已到,它拿出了它所惯用的绝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猛然飞蹄前奔,“砰”的一声,它与对方的一只最大的水牛牯头角相撞,对方的那只水牯子也许根本不适应三百三的这种战术,猛烈而又神速,它被击倒在地。还没有等它站起身来,三百三又展开了新的进攻。那牛在地上翻滚着,又急速地站起身,接着,头也不回地逃跑了。和三百块交锋的那头牛牯子,终于尝试了它对手那“箍眼角”的威力,它很快地便明白了,它的那双眼睛,比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更为重要,它退出了战斗,落荒而走。
对方的阵营全盘崩溃,原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就这样出奇的、闪电般地结束了。不用说,我方大获全胜。这便使得对方的牛倌们,大大地丢了脸面。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垂头搭脑,灰溜溜地闪进小树林子不见了。当然,临走他们还是留下了一句话的:“下次再来。”这以后,我只见过他们一次,那是在我调往别的生产队之前,他们赶着牛儿又在对面的小树林子里闪现,只是他们的那些牛儿们,只顾低着头儿吃草,再也不敢炫耀武力,挑起事端了。
这是一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当然,这经典是不可能写进军事史册的,但却在我们农场的知青中流传开来。
第二年的春天,我调离了那个生产队,此后,便再也没有与那一群牛儿们在一起生活了。紧接着,文革开始了,农场里知青们大都杀回省城闹革命去了,农场的生产整个儿瘫痪了。场部的人,只好将那些牛儿们,让附近的农民牵去代养。那些牛儿中,数三百块的命运最惨。它在一个砖瓦厂整天和泥踩浆,那是一种累死牛的活儿。何况这牛又不是他们的牛,白用白不用。三百块终究被摧残得皮包骨头。后来,农场的人将它牵回来时,它竟然不会犁田耕地了,只会在原地转圈圈。一代牛之名将,终究逃不脱政治灾难的摧残。三百三下落不明,相信它的命运也不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