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 终于完成了一个男人的蜕变
接 回 女 友
又将到年底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清扫房屋和庭院。有些小孩欢蹦乱跳地跑出来燃放爆竹,村子里也就这里那里不时有了砰叭的爆竹声。
一日,养书记找到我问:“你那女朋友这么久了都没到队上来过,她还会不会来呀?”
我说:“户口都在这里,当然会来的。”
他遂又问:“那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我说:“她一家都下放去了桃源,一定是家里的事给拖住了。”
他说:“她要来了,你告诉她,队上要搞年终分配,她人不到,队上就不会分给口粮。”
我说:“好吧,这两天我就去接她过来。”
我正想去桃源看看情况,人家终究还没有结婚,会不会到底肯来呢?不过,按照时下的习俗,女方要到男家来,男家是必须亲自去接的。母亲也早就作好了准备,买了几只洋鸭放在社员家里的柴灶上熏成了腊鸭。
第二天我便一个人上了路,从跃龙搭汽车去长沙,然后从长沙乘车去桃源。她家下放的地方是在铁山铺一个叫雄鸡冲的生产队。我在铁山铺下了车后,便沿着一条仄仄的山径进冲。
她家在一处背山的湾里,队上给她家新做了一栋木楼,很简陋,也不大,四根木柱支撑着,四面嵌着木板。这里木材多,村民也都一律是这样的木楼。这里才叫真正的山区,山连着山,山叠着山,群山静穆地悄然而立。村落在这大山脚下,被这些大山挤压成很小很小的墨点,要走进去才知道这里居然藏有一片村落。一抹烟霭,一脉香味,让人感受到一种乡土人家厚实亲切的气息。
女友见我来了,自是很高兴地迎了出来,她父母也很高兴地迎了出来,她弟弟出工去了地里,是她去地里把他叫回来的。屋子里,自然就有了欢笑。
我的心激烈地跳着。我打量了她一眼,她脸红得厉害,甚至那玫瑰般的颜色迅速地蔓延到她的颈脖。人显得瘦削了些,那是劳累的结果,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没有变,那一潭湖水中的水族依然凄美苦痛地游动着。我知道,她这里日子也不好过,其时,乡下人家到哪里日子都过得十分艰难,而且她户口在我那里,这里没有口粮,家里多一个人吃饭,日子自然就过得更紧紧巴巴的了。
我问:“你怎么这么久也不到浏阳来一下呢?“
她说:“你不来接,我怎么会去啊?”
我说:“我多时就想来,可又怕你不肯跟我回去。”
她笑了一下说:“你不来怎么知道我不肯跟你去呢?”
这也是实话,我懊恼得直捶脑壳。
她噗哧一笑道:“你来了就好,我跟你回去就是。”
我就呵呵地笑了,就像在雨后的田野上,看到无限美好的山地春色那样,叫人兴奋、快活。
村里人知道我来了,把我看成了新客,左邻右舍都来请我去他们家吃饭,把我当作了上宾,叫我上座。喊吃饭,其实是没有饭的,摆了一桌子菜,七碗八碟的,醃的腊的都有,还有浏阳这边当零食吃的炒玉米、红薯片等。每人面前摆上一只碗,泡上用米捣成粉冲成的茶,这里人叫擂茶。我知道,其时家家粮食都非常紧张,主家是诚心诚意请客的。
这就是朴实憨厚的中国乡村人家,有情有义的乡村人家啊!
住了几天,我们便要回浏阳了。车到常德已是晚上,到长沙已没车,要换船,但开船还得等一段时间,于是,我们便去街上看看。我买了一包兰花豆,我们边走边吃。街上很美,千盏万盏的灯光使星月黯然。她不由自主地靠近我,喃喃道:“今晚是我们第一次游马路。”我笑笑,像是口里咬了颗水蜜桃,蜜汁淌进心里去了。
我真希望开船的时间永远不会到,这条大街也永远没有尽头,一串串,一朵朵,一片片,一层层,各种各样的灯光就像是飘着的五彩斑斓的云,好像要引着我们一直走到天的尽头。
一只被解救的受伤的羔羊
这天,我要和女友去公社领取结婚证。我已是27岁了,这在农村来说,该是大龄青年,但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一天。这一天虽然姗姗来迟,但还不算太迟罢。
乡村的习俗,结婚必须要有媒人。我们的介绍人是黄普仁与沈荃香,农场早已拆散,知青们全已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属,我实在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自然没有媒人,只好在村上请了一位我们称作“嫂子”的妇女作为我们的介绍人。吃过早饭,我们便跟着嫂子上路了。
天地间似乎也充满着好些喜气。太阳刚刚离开山顶的树梢尖儿,嫣红嫣红的,把萦绕在村舍顶上、小山脚下的轻烟薄雾染成了淡淡的玫瑰色,衬着远处如烟如云的青山翠田,融作一片朦胧浮漾的紫霞绿烟,在天地间缓缓游荡着,不是像一座绵软的锦桥吗?也不知有了多少鸟儿,远远近近,飞翔鸣叫,竟不能分明。
嫂子说:“今天你们选了个好日子啊!”
我笑道:“托嫂子的福啊!”
公社是在去镇头镇的途中,不过我们先去了镇上,我用身上仅有的30元钱买了喜糖和烟。糖是一块多钱一斤的硬糖,烟是一毛三一包的“红桔”牌。
返回时便去了公社。公社秘书姓唐,背有些驼曲,大家都叫他“唐秘书”,不少人背地里却称他为“唐驼子”。据说先前在县政府当过秘书,因为作风问题才放到公社来的。这人一双老鼠眼,人显得有些猥琐。当我毕恭毕敬地向这位秘书大人递上了大队给我们开的介绍信时,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转脸向她问道:“他出身不好,你考虑过吗?”
我一急,忙说:“我们是自己谈的,当然是考虑好了。”
他仍未搭理我,只顾对她说:“你要好好考虑,这样吧,今天先别登记。”
委屈、痛苦、忿懑,立时涌塞进胸膛。我几乎绝望了,便转脸悲怆地望着窗外。现在的青年,是很难理解出身问题意味着什么,它为什么会那么重要。“阶级路线”是一个很革命的政治概念,是任何人都不敢对之置疑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解释,阶级路线应指:“无产阶级政党在不同的革命阶段,根据当时革命的性质和任务,在分析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革命态度的基础上提出的分清敌、我、友,确立依靠谁,团结谁,打击谁的基本政策”(参见《辞海·政治法律分册》第5页)。在这种定义中,阶级路线涉及作为阶级或阶层的群体,而不是涉及个人;它依据的是群体中人们由经济状况而决定的阶级地位,而与他们的家庭出身毫无关系。比如,许多革命导师、革命领袖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这并未妨碍他们参加和领导推翻剥削阶级的革命。而这时是一个是非颠倒、指鹿为马的蒙昧和谎言的时代,也就造就了千百万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这又能去向谁诉说呢?
“我愿意!”屋里响起一个声音,有如一声惊天的长啸,这是向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谬见挑战,向数千年来的封建宗法挑战,这是一名孱弱而又是刚强的女性站在“人权”的立场上,要求人的尊严与平等。
是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窗外扑进来的一股春风。
我好感激,好感动,想说话,但嘴角抽搐了几下,说不出一个字来。我的想象力飞扬着,仿佛看见云块逐渐散开,发现在上帝脚下的祭坛上,一只被解救的受伤的羔羊。
一个充满温馨的日子
婚礼是晚上举行的。没有阔绰的新婚穿戴,更没有按“腿”计算的摆设点缀。没有鼓乐,也没有音响,仅放了一封两毛钱一挂的百子鞭。门上贴着喜联。喜联是我自己写的:扎根农村,并蒂花开;接受教育,比翼双飞。窗纸上贴着我用红纸剪的一对喜鹊,中间是一个大“喜喜”字,给这矮小的屋子添了些许喜气。
太阳已经沉没,西边山顶上有晚霞燃烧,山下的溪流和树林、稻田、以及房舍,都溶在一片红光里,黄昏依旧美丽、温柔而宁静,薄薄的暮霭开始从山脚下升起来,家家农舍已开始晚炊了,林木梢头遂有白烟如云。
队里收工晏,社员们要吃过晚饭才能来的。
月亮升起来时,已来了许多人,多是一些年轻人。罗凯华、罗谷雨几个后生来得最早,罗凯华一见我就使劲地抓住我的手,一味地摇着。平日,我和这班朋友们是格外亲热的,我们互相抓住各自的手,也不用费什么话,但我能感受到一种信任、谅解、支持和友情。
养书记和细叔为我们主持婚礼。养书记为我们致贺辞说:“你们两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今天是你们的新婚大喜,这说明了你们有扎根农村干一辈子的决心,我衷心祝贺你们……”
门口围了好些人,全是年纪大一些的乡亲,也是顾忌我出身不好不便进来,只是朝我笑着。我明白,那笑是由衷地向我祝福,也是表示不能进来的歉意。我心里一热,忙抓了两大把糖跑出去,撒给大家,心里一迭声地说:“谢谢你们,我的父老乡亲!”
这时,屋后墈上有人喊我,是我的一位知青朋友,叫方正,是长沙下来的,在铁山队插队落户,我邀他进屋里坐,他却站住,把一张两元的票子塞进我的手里说:“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我知道他是内疚自己拿不出多的钱,才不好意思来参加我的婚礼。其实,只要人来了,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握住他的手,紧紧的:“你看我——呃你——呃——”我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了似的,居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闹洞房时,年轻朋友们给我们表演了好多节目,有笑话,有故事,有唱歌,我却什么也不会,可他们硬要我来一个。罗正坤、罗正乾两兄弟最为活跃,大声吆喝着,一定要我表演。
我忙摇手说:“不会,不会,我真的什么也不会。”
可人家不依,吆喝得更加大声:“不行,你一个知识青年,有文化,不会节目,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我忽然想,我经历了许多坎坷,也许今后会有更大更多的坎坷、难关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等着我。于是说:“我唱个语录歌《下定决心》吧。”
未唱完,众人皆笑,笑声在这矮小的屋子里回荡了好久。
一弯新月已亮闪闪地升入中天,又华丽又庄严。天空纯洁极了,像是一片新出窑的淡青色的瓷器,滴溜溜圆的舒展入无极无限,散雕着一些亮晶晶的斑点,是星星。在银色的月光与青色的天光里,整个大气层像是甜醉了,发酵了,比新焙的面包还轻松甜柔。
啊,6月8日,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不算太迟的婚礼,这个充满温馨的日子,这是我人生的大典,庄严地刻记着我已由一个男孩蜕变成了一个男人。从这一刻起,我肩头上便要承载起一份沉甸甸的男人的权利、义务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