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十年代，人们安居乐业。社会安定了，人口聚增，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粮食需求量随之大增，粮食匮乏日趋严重，解决吃饭问题成了头等大事。这里的基层干部心中都十分清楚：洞庭湖区是国家主要的粮食产地，增产粮食是产粮区义不容辞的职责。粮食增产了，社员才能多卖粮，才能为国家分担忧愁，才是落实“农业学大寨” 的具体行动。而增产粮食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提高单位面积产量。自古以来华夏大地人口众多，几千年的农耕社会，靠的就是精耕细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现在生产水平以达亩产八百斤，已经很了不起了，再想提高亩产量似乎很难。二是扩大耕地面积，开垦一切可以开垦的土地。洞庭湖区还有许多湖荒甩亩，开垦出来就是巨大的增产潜力。因此修堤筑坝、围垸造田成了当地人们乐此不
疲的工作。明代科学家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对围湖造田作出过论述，他说：“虽有水旱皆可救御，凡一熟余，不惟本境足食，又可赡及邻郡，实近古之上法，将来之永利。”虽然先辈看到了围湖造田能获丰收，解决缺粮的一面，但忽视了对生态平衡造成的不利影响，犹如厝火积薪。新筑堤垸阻断了与江、河、湖泊相通的沟、港、湖叉，使防洪、蓄洪能力锐减。每年一到防汛季节，围湖造田的新坝垸往往首先遭受到内涝外洪的双层夹击。
内涝倒不可怕，因为修建堤垸时都安装了大功率的排涝设备，可以及时地排出垸内渍水，就是受了灾，也只是局部的。而外洪则是头“猛兽”，它能冲垮堤垸，毁掉良田，少则几万人，多则几十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湖区人民为了防洪年年都要大搞人海战术，对大堤进行不断地加高、加宽、加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一年早稻正在扬花灌浆的时节，上坪队因用磷肥作基肥施放在稻田，所以早稻分蘖力特别强，禾苗长势相当旺，处处都呈现出一派丰收的可喜景象，社员们个个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于峰等几个后生到娶妻年龄了，他们的家人都在商量今年丰收后要娶媳妇，早生贵子。年青人不谙世事，可朱老伯等几位年长者心如明镜似的，没有盲目自信。在他们看来，今年春耕时施放的基肥确实有显著效果，禾苗来势不同往年，绿油油的很快就满箱了，扯出几根在孕育的稻穗数数粒数也比往年多，可胜利在望不等于在握啊！他们都还在等待、还在观望。那天大牛与方老伯一同去收割油菜籽，就听方老伯讲：“菜籽要收进撮箕里，棉花要捡进箩筐里，稻谷要晒干放进仓库里”才能算到手之物。从春耕到秋收这段漫长的日子，老天爷能抚首贴耳听信凡人的安排年年风调雨顺吗？“人定胜天” 不过是句口号，只能鼓鼓社员群众的干劲，但不能抗灾救灾。“天有不测风云” 啊。人算不如天算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洪灾、旱灾、雹灾、虫灾防不胜防，随时可以打你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有时眼看到手的稻谷突然被一场洪水冲得一干二净，一年的辛劳颗粒无收……这样的教训难道还少吗?
老人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初夏晴朗的天空说变就变，连日的阴霾天后，倾盆大雨一场接一场地下了下来，垸内渍水猛涨，很快就要平内堤了。外河洪水也居高不下，太平公社遭受到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洪灾如一头饥饿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死死地叮住了每一个猎物。形势千钧一发，大堤危在旦夕。大难临头，人们都感觉高度的紧张和压抑。丰收的美梦被打破，灾难眼看要成现实。
堤垸内本是蓄洪处，而现在反而要将渍水排向外河，但外河水位太高，渍水早已无法排出。大雨仍一个劲地下，风在不停地刮、风浪不断地拍打着河堤，像是在一口又一口地吞噬堤岸。情况十分危急，如果内堤决口，稻田将全部被淹没，颗粒无收。保住内堤就保住了丰收。在这关键时刻，全大队的劳力全部都上堤了。
人们在内河堤上日夜守候，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大牛光棍一条，在生产队里连搁床的地方也没有，又是唯一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请假的人，所以队里就天天安排他值夜班。
这天早上送饭的人来后,告诉大牛她妹妹不在家,伍晓等下会送饭过来。原来伍晓见菜园里辣椒秧上的小青椒已可以吃了，心想大牛这几天辛苦了，做点新鲜菜给他换换口味吧！于是她掐了把蕹菜，割了点韭菜，又摘了几个青辣椒。忙里忙外一早上，做了一个青椒韭菜炒鸡蛋，一个蒜籽炒蕹菜，又去万章家借了个专门送饭的小木桶，盛了一满桶饭，兴冲冲的提着往内堤上走来。
见到大牛，伍晓高兴地说：“今天开荤，炒鸡蛋里放了新鲜青辣椒，是刚刚才开园摘的！”大牛没吭声，接过饭打开就吃。伍晓坐在一边看着大牛狼吞虎咽，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眼巴巴地小声问：“好吃吗？青辣椒炒蛋香不香？”说实话，大牛已几个晚上没合眼了，因没带洗漱用具，早上也没漱口，只是用水打湿一下脸就算完成任务，嘴巴里木木的吃什么都没味道，见伍晓问他，一时反映不过来，加之嘴里又塞满了饭，就胡乱哼哼了两声点了点头。
直到把饭吃完，才发现伍晓满脸失落，一肚子不高兴。她迅速地收拾收拾，提起小木桶，噘着嘴巴头也不回地走了。大牛木然的站在那儿，他真恨自己，人家一片好心做了新鲜菜送来，自己居然连句赞扬的话都没有，怎么这么不会讨女孩的欢心？真是个榆木脑袋！
大牛一连值了十天晚班，在堤上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紧张的不眠之夜。到后来只要能坐下来就立即睡着了，如果没有人使劲地推摇他，打雷他都不会醒。同大牛一起值班的人，见大牛累成这样，就让他去打个盹，大牛找了块没有长刺的杂草地，用块破土砖当枕头，把湿漉漉的衣服往肚子上一盖，倒地就呼呼睡着了。
涨水之后，虫、鼠、蛇都纷纷爬上了堤岸逃生，堤岸上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公社组织部的谢部长巡堤路过时，见大牛躺在地上睡得很香很沉，黑夜朦胧中，好象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大牛脚边蠕动，因怕有毒蛇或毒虫伤着大牛，便用手电照了过去，这才发现大牛身上叮满了吸血的蚊虫，它们贪婪地吸着鲜血，赶都赶不走。谢部长只好动手在大牛的身上连续打死了十几只胀得膨鼓鼓的蚊虫，满手都是鲜血了，大牛还根本没有醒来，仍然睡得很香。见此情景谢部长心疼极了，他推醒了大牛，跟上坪生产队值班的人说要大牛去执行另外的任务，叫队里今晚另外派人来值班。然后叫了只小船，带着大牛坐船到了中路口机房。谢部长找到机房的负责人，要他们腾出了一张床位，跟大牛说：“今天晚上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我了解到你在堤上值了十多天晚班都没有休息，太辛苦了。”大牛非常感激，十天了，终于睡了个美美的好觉。
内堤岌岌可危，一天中午突然出现了险情，堤坡出现了裂缝,惊慌失措的社员吓得向两边拼命地逃跑。大队干部们挥舞着手中的竹板，歇斯底里地吼叫：“守住!不要跑！不要跑！……。”但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仍然只顾拼命地奔跑逃命。
大牛没有随大流忙于奔命，似乎也没有丝毫畏惧，他仍然站在原地，木然面对着洪水，可他的心却象这涛涛洪水一样滚滚翻腾。这几年家庭的变故、自己的遭遇象过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文革”开始后，父亲受到了没完没了的批斗，隔离审查住进了“牛棚”。每天不是写检查和交待材料,就是挂牌子游街示众，受到了种种人生污辱,连祖宗十八代都被骂绝了。还经常被无法控制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的革命群众殴打。工资也被扣发,连过年过节都不允许回家。
兄弟姐妹五个都已光荣地上山下乡，天各一方。小妹妹在湘西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年不满14岁的小弟弟也曾跟大牛说：“哥，我不读书了，反正读了书也没用，到时候都要下农村去当农民！”大牛听了之后心如刀绞。年幼的小孩过早地承受了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但是小弟弟的话确实说对了。他十五岁初中刚毕业，就步哥哥姐姐的后尘当了知青。
大牛想目前虽然自己还有个知青身份，但在学校时是被叫成“狗崽子”的。看看农村四类份子子弟们，个个都子承父业，过着三等公民的非人生活，这种厄运迟早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懦夫的活命逻辑。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人有自己的尊严不能像狗一样活着。
几年来，不知见到多少人被活活整死，死了还不会被放过还要开批斗会：打死的叫“死有余辜” 、不堪忍受侮辱和残酷折磨而自杀身亡的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更是罪加一等。想到这里大牛觉得自己如果这次被洪水冲走了，总可以算是带着尊严死去，还算件好事，不会留下“非正常死亡”的可怕结论而影响到弟妹们……大牛越想心中越平静，从容不迫地站在险段一步也没走动，脑海里回响着一个声音：人要有尊严，不能象狗一样活着……。渐渐地大牛头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了……。
看到上坪生产队的知青大牛站在危险地段全无畏惧，慌忙逃命的社员在大队干部的驱赶下停住了脚步，又陆续回来奋力抢救，大堤保住了！大牛转眼间成了个英雄人物。公社广播站播放了大牛的先进事迹，说大牛是党的好青年，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思想进步很快，路线觉悟也很高，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保住了大堤的安全、保住了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为全体社员和知青作出了榜样……。大牛被搞晕了，他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举动,，怎么就歪打正着成英雄了？
内堤的险情尚未彻底解除，金牛滩段沅水大堤又十万火急。据有关方面的水情预报：即将通过的洪峰将高出堤面
大牛站在洪水即将漫过的堤面上，望着眼前的茫茫江水，觉得人在广阔无垠的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自己就如同迎面扑来的洪峰中的一滴水珠，掉进了深深的狭谷之中，而爆发的山洪正铺天盖地的扑向狭谷，要吞噬狭谷中的一切生灵。无数人在毫无希望地纳喊求助，人们都有泰山压顶世间未日即将到来的恐慌。可大牛在这撼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没有丝毫害怕，颇有湖荒旮旯一介草民，命似蝼蚁毫不足惜之勢，呆呆地在江堤上站立了很久很久……。
金牛滩沅水河对岸是汉寿县小凡州。一九五四年，在六十年不遇的大洪灾面前，金牛滩大堤溃决了，而小凡州安然无恙。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决堤口处的大水坑还留在原地，仿佛张着那罪恶的血盆大口，窥视着人们。人们对灾难依然记忆犹新,对灾后流离失所的生活犹感恐惧,面对这新的灾情,金牛滩的人们抱着誓死与大堤共存亡的决心, 只有死死保住大堤，才能保住自己和家园。大家齐心协力,拼死抗争,大堤在不断地增高;而小凡州的人们因为挡住过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特别自信，号称自己有百年不溃的“铁堤”。他们已经产生了轻敌麻痹思想。在今年百年不遇的洪水到来之际，根本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以为老天还会象上次那样惠顾自己。然而，事实是无情的，小凡州的“铁堤”溃决了……
大牛目睹了这一惨状：滚滚洪流如脱僵的野马飞流直下，冲向河对岸的田园、村庄，水面漂浮着一个个木排，排上有许多老人与儿童，他们在绝望地向岸边的人们招手、呼喊，祈盼有人救助。可木排根本无法停留下来，任由洪水冲击着飞驰而过。不断有一具具姿态各异的浮尸和被洪水浸泡得肿胀的牲畜在河面漂过，令人毛骨悚然。决口两边的堤上聚集了许多逃出来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江面上几艘政府派来救援的机动船，一有船靠岸则一拥而上寻找自己的亲人，找不到亲人的立即撕心裂肺地哭喊，这悲惨的哭喊，如万口钢针在大牛心头猛扎,这样的惨景大牛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金牛滩的抢险队伍形成合力，他们万众一心，在短短的时间内用泥土、草包、麻袋筑成了一条数公里长、六十多公分高的子堤，挡住了肆虐的洪水。气焰嚣张的洪峰却步了，不敢再造孽了。黎明时分洪水终于慢慢地退了回去。
太阳悄悄地升起！水患消弭，沅水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它温顺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