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青生活扎记之一) 端午雨 (散文)
那天夜里,窗外哗啦啦地下起飘泼大雨.那雨是那样毫无顾忌地下着,是那样酣畅淋漓地下着,直把我家的窗框,敲击得啪啪直响.躺在床上,我听那雨,感觉着那是一曲催眠曲,慢慢地,真的就要睡去了,但就在在这时,耳畔却突然响起一声呼喊:快点起身哟,去“量”鱼崽呵……我仔细听时,那喊声却远去了.
我醒了过来.赶紧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推开了窗子,寻找那阵喊声.却什么也没寻到.我站在窗前,很有些惆怅.
那是谁的呼声哟,怎么那么熟悉呵.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呵.忽而,我想起了玉生,是的,这是玉生在唤我呢.于是,湘南的那个小山村,立时便飘浮在我的眼前了.
玉生那时是我的隔壁邻居.
说起来真的叫人难以置信,我下放的那个山区,有山亦有水,却是很难吃到鱼的.即便是赶闹子,也很少有鱼卖.这大约与农活太忙有关.当然,即使农闲,也少有人去山塘里捞鱼,怕“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呀.于是,那山里的人要是吃鱼,就非等到过春节了.春节前,队上的那口水塘,放干了水,一村的男子汉就下到那水塘里去捕鱼.然后,生产队就按人口按工分,分了下去.于是,大年三十的那团年饭桌上,就摆上了鱼.再就是端午节前后了。山里总会有几场大雨.雨一下,岩洞里,山塘里,就会有鱼顺水窜了出来.于是,村里的人,就会在清晨或是傍晚时,将“量子”置于田地的水沟旁,等着那鱼儿自己钻进“量子”里.不占用正工,当然也就与“资本主义”挂不上钩了.即便是公社来的干部,也会视而不见的.
这样一来,我那个隔壁邻居玉生,就上演他的好戏了.
玉生身材高大,且又胖乎乎的.在我印象中,有点像梁山的那个鲁大和尚.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但他虽有一身好力气,干起农活来却不精.农活中的那十八般武艺,样样拿不起放不下,因此,常常让村子里男子汉们拿他当笑谈.不过一到了端午“量”起鱼崽来,他却是精神抖擞,每每一出手,就让人羡慕得眼红.那几天的雨夜里,他总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赤着双脚,着一条短裤,扛一把锄头,提一盏马灯, 巡游在田垅沟渠,宛若是一位夜巡沙场的将军!天一亮,他回来了,鱼篓里,常常盛满了鱼崽,银花花的一片.这时的玉生,定是笑容满面,神采飞扬的了.
他常常来我这儿串门.我刚来这个小山村时,就注意到有一个大高个总是一近我住的这间屋,对我笑笑,却不言语.而且是总只站在门口,不进屋子里.后来我才知道,他出身不好,是个“四类分子”的子弟.他怕我嫌弃他.时间长了,他和我也熟了,才知我的情况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于是我们常常结伴上山砍柴.他力气大,山林又熟,常常是我还没有砍多少,他就将他的柴捆扎好了,却不先下山,提着砍刀,来帮忙了.因为这样,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还很感激.
他常常对我说起端午 “量”鱼的事.那是他的荣耀.他硬是将端午节前后下的那雨,叫做 “端午雨”. 我说:‘黄梅时节家家雨’,这应是黄梅雨呢.他说,就是端午雨. 端午雨就端午雨吧,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也就不和争个高底了.那一年,他鼓动我也去 “量”鱼崽,我也就去了.“量子”呢,自然是他为我准备好了.写到这里,倒是要说说什么是 “量子”了.那其实就是一种捞鱼的鱼具罢了.细篾编织的,其形状似一个口大胫细肚子大的瓷瓶.口子大,那是便于鱼崽钻进,胫细,这里面就有一个讲究了.那胫内尽是倒齿,鱼一旦钻了进去,就别想再钻出来了.肚子大,为的是盛更多的鱼呀.这 “量子”就置放在水沟里,鱼顺水流,就进了“量子”里了.不过,写到这里,又非得补上一句,不是所有的水沟都有鱼经过的,有鱼经过的那水沟,就叫做“鱼路”了.玉生就知道那条水沟是鱼路,他对此,大约是有研究的,而且是秘而不宣的.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满载而归的制胜法宝了.而别人有可能一个夜晚过去,却收获甚少.时间长了,也就兴味索然、洗手不干了.
有一年的端午雨下了,夜里去“量”鱼,我偷了懒. “量子”一放,就回去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去取鱼时,却见 “量子”被人动过了.当然, “量子”里就没有鱼了.我于是很有些失望.骂了几句,就怏怏不乐地往回走.正逢上玉生从另一条田埂走过来.远远的他问:“‘量子’里有几多鱼崽啊?”我说:“不知哪个‘刷把鬼’把我的鱼偷走了.”玉生一听,眉头一皱,转而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准是牛崽干的好事。一早我就见他提着一篓鱼崽回去了。那个刷把鬼(捣蛋鬼)哟。”
我们说着说着,一同回村子里了。
一进屋,我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湿衣服,玉生就进了我住的屋子。一进门,他就说:我把牛崽带来了。我一见,那个十一、二岁的牛崽,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神气,只见他闪闪躲躲地只在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却不敢进屋。一只手还捂着耳朵,想来那定是被玉生揪痛了的。玉生向他喝了一声:还不进屋!那牛崽才低着脑壳走了进来。他连忙将手上提的鱼篓,放在地上,“全都在这里了,”他说。“我一条也没有要。”
玉生抓起了鱼篓,把那里面的鱼崽,一起倒在我的脸盆里。拖着牛崽就要出门。那牛崽却闪躲藏开了。玉生手一扬,他连忙捂着了耳朵。玉生说,要吃鱼,到他那里拿几条。牛崽这才吞吞吐吐说话了:“今天的事可不能对村子里的人说呵,以后哪家要是少了一只鸡婆,菜园里丢了几条黄 ,还不赖着我偷的么?”没想到一个闻名遐迩的刷把鬼,还这么注重他的名声呢,我和玉生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那湘南的小山村生活了九个年头。每逢黄梅时节,夜里一下大雨,总会听见玉生在窗外呼唤我。下雨了呵,起身去“量”鱼崽啰。这一喊声已经远去了三十多年了,今天却怎的在我的耳畔响起呢?
那个夜晚,我难以入睡。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那个小小的湘南山村,和那些零零星星的遥远的生活片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