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煤工 之一
残雪
我家的对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露天煤栈。横过马路,来到那张大铁门旁,就看见一道长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坡底,那里有很多铁轨,是火车停留的地方,煤就是那些火车运来的。斜坡上用麻石(花岗石)铺出一条路,供机动车和送煤工的板车经过。由于那个时候机动车较少,麻石路上就整天行走着那些板车。斜坡又长又陡,将一车煤从下面拖上来要付出十多分钟不懈的努力。那些送煤工全是专业的搬运工。我观察过他们。
煤是送到市内各家小煤店,以及一些单位的。煤装在篾篓子里,有一千多斤,要拖着它们爬坡,还要走很远的路,所以送煤工都是一些精壮一点的中年男人。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脖子上搭着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眼神模糊而迟钝。他们数钱的手是颤抖的,但他们拖着车子前进的步伐分外执着,好像每一步都要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
我经常去推板车赚点零花钱,曾有好几次将车子从坡底推到马路上来。整个过程就像是从地狱里出来一样。出发的时候,我用力看几眼那么长的陡坡,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板车一开始爬坡,我,送煤工,还有车子以及车上的煤便成了一个整体。我和那中年汉子都绷着神经,一脚一脚地向上迈步,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会不会推得上去呢?我是不知道的,也许那中年汉子知道,也许这部板车知道。送煤工默默地用力,我却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细细的呻吟,在我们身后,一列货车呜笛了,这让我倍感紧张,我仿佛行走在茫茫的沙漠里。啊,那种隐约的呻吟又传到了耳边,就像是在责备我。我必须更加用力,毫无保留地使出全身的力气!
当你爬到坡顶时,可怕的压力突然一下就被抽去了。我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唉,那条路!那一辆接一辆像甲虫一般的板车,你以为它们停在坡上了,其实它们是在缓缓地移动。它们在那些送煤工的心里移动。因为我注意到,没有谁会在漫漫旅途中抬起脸来看前方。当然,他们也不看地下,他们哪里都不看。出了煤栈的大铁门,板车驶上了平坦的大马路,送煤工和我就开始东张西望了。有时他甚至会停在路边喝一点水。那张铁门,是地狱之门。
有一回,刚一开始爬坡就下毛毛雨了。那么密密的毛毛雨,一会儿我就睁不开眼了。我没带手巾,只好任凭带咸味的水流到眼里。我也用袖子擦了几次,因为很痛。后来就习惯了,眯缝着眼什么都不看,只管用力。我眼里的世界混混沌沌,唯有车身的重量不断向我传来清晰的信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重量。送煤工是一个快要进入老年的人,身上的肌肉已经大部分都萎缩了,我记得他前额上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竖立着。出于好奇,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回了一下头。我吓坏了,因为身后那长长的麻石路上看不到任何一辆车。我连忙用双手撑住仿佛要倒退的车子,倾听着送煤工吼出恶毒的咒骂。我多么羞愧!我多么羞愧!!那一回,我们的板车是煤栈里唯一的一辆运煤车,在能见度很低,温度很大的空间里潜行。
那些躺在篾篓子里、黑而发亮的煤,对于送煤工来说是什么呢?是朋友?是敌人?,还是折磨者?他们认真地打量过这些费解的黑东西吗?当他们夜间在那些简陋的木板房里入睡之际,他们梦见的是煤,还是混沌的旅途?
残雪
从早到晚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们拖着板车,板车上的篾篓子里装着原煤,他们构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时候,送煤工咬紧牙关低着头,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到地上。板车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较劲。下坡的时候,轮子欢快地转动,板车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时又显得微微吃惊。这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旁人很难窥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仿佛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机械的,但车轮,有弹性的柏油马路,篾篓里的煤,还有那工人,都是有机体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进中反思身后煤车上的重量。
我是很腼腆的,我问他们:“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问过后便自惭形秽起来。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最后一个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扫我一眼,微微一点头。我心花怒放地绕到板车后面,双手搭在篾篓上,进入了那个共同体。我一边模仿着送煤工的步伐,一边在心中问自己: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吗?只有在动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实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轮子就如何样旋转。那种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无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说,我稍一松懈,他就会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
各式各样的小孩手里拿着小条帚和小撮箕,趁着送煤工没注意,冲上来将篾篓里的煤拂到地上,然后躲起来。待煤车走远一点,他们又跑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煤扫进他们的撮箕里。我很痛恨他们的骚扰。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匀均的肢体运动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对于他来说是一切,他必须在每一个瞬间都感觉到它。毒辣的阳光晒得他汗水直流,可体验是酣畅的,难道不是吗?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动作是僵硬的,他们的声音,总像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吐不清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阳交合之后的沉积物。我不讨厌那种味道。我推过板车之后,身体也散发出淡淡的同样的气味。我并没有同这个群体合为一体,我仍然是一个外人,但在记忆的最深处,我已同他们终生结缘。
我是通过写作进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负重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我估量几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启程了。力的爆发是何等的匀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种悲壮和美丽。那美属于车轮,属于煤,属于我,也属于太阳。
并不是每天我都能充当送煤工的。有时候,阴天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无法出车。在遥远的,另外的城市里,另外的送煤工出车了。他弯下身一用力,车轮喑哑地呻吟了一下就启动了。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幸福的瞬间!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该死的淫雨啊,要什么时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象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层,想象它们见到阳光时的那一刹那间,还有被装进火车车皮,在有雾的早晨驶向南方时的情景。外面有个人在铲垃圾,铁铲擦响着水泥地,充满了紧迫感。他应该是穿着雨衣的。
当我凝视童年的画面之际,我总想弄清,是什么东西真正从深处打动过我,而不仅仅是一些表面的触动。我这样做时,送煤工的画面便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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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夜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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