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 人 家
订婚之前,姑娘到男方家去考察情况,北方叫相亲,我们安乡则叫看人家。在农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先决性的,姑娘所拥有的权利,就是“看人家”时,或赞同或反对,自己有一定的发言权。我觉得,安乡说“看人家”,比北方说“相亲”好,精确,全面:讲实惠的,看的是“人的家”,家境如何,是决定因素;浪漫点的,看的是“人和家”,两者并重,有时还更倾向“人”一些。安乡的习俗,看人家,除了媒婆外,是要邀女伴同去的,或长辈,或姊妹,或特别要好的女友,做个伴,有事也可商量商量,多个参谋的人。我,就曾经陪同着去看过一回人家。
在队里出工,和我在一起做事的,是一大帮女孩,其中有个叫美玲的,和我关系最好。她做事老实肯干,长得也甜,圆脸,大眼睛,笑起来脸上一对酒窝,浅浅的、弯弯的,像初七八的月亮。一出工,我们就经常排在一起,边做事,边偷偷说一些悄悄话。她家境况不好,父母年纪大,都有病,母亲不能出工,父亲双腿长期溃烂,只能看看牛,捞不到好多工分。她是老大,下边罗驼臼拐还有几个,只有一个男孩,最小,当时大概也就六七岁,因此,十六七岁的她,就是她家的主要劳力。我们住得也近,我的住户,就在她家前面,打开我房间的后门,就看见她家的茅草房,一正房一磨郭(偏房)一披厦子,歪歪斜斜的,又矮又小。
一天,美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要我明天莫出工,陪她,到新建大队去看人家。我吓了一跳,看人家,看么子啰?而且,她比我还小一岁,就结婚?太可笑了,我不去!她苦苦地求我,说,她家是外来户,没什么亲戚,也没姐姐,而且她觉得我是长沙来的知青,有身份,见识好,比队上那些女孩子强,能帮她拿主意。天晓得,她怎么会有这些想法的,我自己都不晓得要找个什么对象,还能帮别人当参谋?她苦苦地哀求着,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第二天,我也换了件好点的衣服,一早就到了她家,她妈妈交代说:小陈哎,你是知青唻,有文化,你陪哒去我放得心。你们一定要看好,不满意,就早点出门,千万莫在他屋里吃饭唻!我糊里糊涂地答应着,依稀知道,没看上这个对象,就不能吃他家的饭,吃了饭,就表示你同意了。
媒人来了,我们就往新建走,同一个公社,十来里路,不算远。一路上,媒人说个不停,讲男方屋里五个人,四个劳力,父亲在队里当会计,那个男的是老大,独子,两个妹妹,大的今年就会嫁人,美玲嫁过去,很快就可以当家,房子家产没有人争,都是你的。美玲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我很想问一句:那对象什么年纪,长得好不?但终于没有开口。
到了,茅草屋,高大宽敞,禾场坪干干净净,边上堆满了稻草和棉花杆的柴火垛。进了屋,好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堂屋。媒婆没话找话地张罗着;美玲则一脸通红,别说看,连头也不敢抬;我也有点怕丑,但还是麻着胆子,东张西望,想看看那个有可能成为美玲对象的人,但始终没找到。这时,厨房里端出了蛋茶(放了白糖的荷包蛋),当时,这就是农村接待贵宾的最高待遇了。一个小伙子,红着个脸,低着个头,眼睛偷偷地瞟着我们,给我们端来了满满两碗荷包蛋,就是他了!我气一坐,太一般了:个子顶多1米6,比美玲高不了多少;黑,年龄显得很大;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小好小,一点也不好看!不行,别让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
媒人介绍,我是长沙知青,屋子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东问西问地,我也就瞎扯,什么知青上山下乡有多少安家费啦,五一马路有多宽啦,长沙城里买豆豉要豆豉票啦,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时,美玲一直没讲话,只是东张西望,四处打量。那个小伙子没再出来,媒人也进里屋去了。我一边扯,一边想:该走了吧?很快就要吃中饭了!左邻右舍慢慢散了,但美玲好像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很急,借口上厕所把她喊了出去。“走不走?”我问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等一下再看。等我们再回到屋里,吃饭的桌子都摆好了,满桌子菜,有鱼有肉有蛋,看样子,这餐饭是吃定了!
吃了饭,成功已成定局,媒人便和他家老人商量起订婚的事来,什么毛毕几的确良的确卡都要一丈二,洋绳子是一斤二两,要红的……美玲不做声,在一边听。我看到大局已定,就溜出门,东瞧瞧西看看,厢房、厨房、猪栏屋、菜园,看得出,这是一个富足勤劳之家,要是这小伙子长得帅一点就好了!
不知他们用了什么理由,美玲居然答应在他们家歇一晚,虽然我极不情愿,说了很多推脱的话,最后还是陪她留了下来。晚上我们被安排睡在正房里的一张宁波床上,这也是贵宾待遇。宁波床,像间房子,架子外面雕有花鸟虫鱼,里面有内架,我还是第一次睡,一晚都没睡踏实,倒是美玲,很快就睡着了,鼾声很平稳,很均匀。我始终没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不过,我知道,她是决心要把自己嫁给他了。
第二天,我们要回家了,他家拿出一包东西来,是打发美玲的:两段料子布、几条手绢、几双袜子。出乎我的意料,竟然也给了我打发,一双丝袜子,天兰色的,男士袜!
就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引导下,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可思议,却又是真实和合理的。美玲嫁过去的时候,我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大概是有事,好像连她的喜酒都没去喝;再后来招工,到了县里;后来又调回长沙,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95年暑假,我们带着儿子到张家界玩,在黄龙洞外竟意外地碰到美玲一家人,他们两口子一家、妹妹一家、弟弟一家、美玲的妈妈,都住在黄龙洞,开了两家饭店、一个南货铺,生意好像还不错。认出了我们,大家都十分高兴。她的丈夫,知道我就是当年陪着美玲去他家相亲的知青后,特别客气,炒了好多菜(他是厨师)来招待我们。我看着他,眼睛仍是小小的,不多话,憨憨地笑,很勤快地忙进忙出,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