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连楼外传过来的广播声也透露出一阵阵的倦意,渐渐稀落起来。我们忙了整整一天,晚上还要粑白天所作的调查情况整理成正式的文字材料,又困又累,上下眼皮不断地打架。饼干说,“坚持不住了,你就先睡吧。”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今天的广播有点怪。”我问,“怎么怪法?”
“平时广播热闹得狠,两边对骂得特积极,今天好像没听到X司的声音。”
躺下不久,正迷迷糊糊想要进入梦乡,突然感到有人在推我,很不情愿的硬撑开眼睛,又是饼干!“听听,广播有点不对头!”
“怎么又不对头啦?”强打起精神,仔细地听,只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广播声:“……湖南省军区,立即对湘江风雷红旗军的一小撮反动头目,采取专政措施……。”
心里一惊,一连打了两个寒战,刚才还很重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认真地听一遍,真真切切地听到“中央文革小组批示:……湖南省军区,立即对湘江风雷红旗军的一小撮反动头目,采取专政措施……。”
豆腐一下子冲进来“快走,马上抓人的人就来了!”,我们三把两把将这时几天辛辛苦苦对红旗军事件调查的材料一股脑塞进两个书包,其他的东西一点也没顾得上拿,就冲出了房门。这可是我们的命根子,我被支队从湘潭调回来,就是为了做这次调查,为红旗军翻案的。如果材料被抄走了,不但红旗军反不了案,我们也成了反动组织,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刚出房门,我一扭头又进了房间,豆腐吼起来:“这时候还回去干什么!”
“我的鞋!”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前几天我刚刚买了一双高腰球鞋,从小学想到中学,我家从来就没给我买过,这是因为文化革命,父母管不到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才了了这个心愿。我把这双宝贝球鞋抱在怀里,一边听着豆腐的责怪,一边跑下楼。“不要命了,被人抓住了看你怎么办!”
正说着,校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我们往路边的树丛中一躲,一群人吵吵嚷嚷进来了,径直往我们的住处跑去,口里还不停地叫:“快!快!!他们就在这个楼上!!!”,好险!再过一分钟我们就给堵在门口了。也许是来人太急,学校的大门没留人把守,我们一溜烟逃出了学校。
跟着豆腐在城里转了好几圈,大路不敢走了到处是军队和带路抓人的人,一直就在小巷里穿来穿去。就这样还不时与一队队军人相遇,每次都吓得我们大气不出,好在他们的目标都非常明确,对几个半夜在街上闲逛的孩子并没在意。我们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到了几个同学家里,把所有的材料收藏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蒙蒙亮,我一个人回到学校,冒险到我们支队的地方看看。我想,前几个月我都在湘潭搞文化革命,刚回长沙十来天,没人会知道我也是湘江风雷的。只见支队的房门几经被人踢开,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一片狼籍,原来桌上的东西都被当成牛鬼蛇神横扫到地上了,被子褥子也挂在床沿上。桌上我忘记带走的一直黄铜闹钟,已经不见了,显然成了对方的战利品(这是我从家里偷偷拿来,好像还是我父母的结婚纪念物,此后我因此被父母骂过多次)。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万一再来几个认识我的人,就糟了。
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满街的军车,满街的军人,还有满街的X司宣传车反复宣读着二四批示,一会儿从路边的大楼里带出来几个人押上军车,一会儿又有一群人大喊大叫奔向新的目标,气氛无比紧张。慢慢来到中山路百货公司,这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军车一辆接着一辆首尾相接,持枪的军人也比其他地方多,路边的人群满脸凝重不言不语,空气已经凝结起来了。
一阵吵闹声传来,马上有好多人涌过去,我忘记了危险,好奇心驱使我挤了进去。原来是我们学校的高中同学游XX正在与人辩论,我有点奇怪,游XX并不是哪派的,和人辩论什么呢?原来他说,你们这样抓人是不对的,二四批示只说对一小撮反动头目采取专政措施,现在什么人都抓,扩大化了。对方反驳说,反动头目就是反动头头和耳目,还追问:“你是不是湘江风雷!”游XX说,我不是,但我看不惯就要说!
吵闹声越来越大,一队军人赶过来,与他辩论的人说:他现在还帮湘江风雷说话,肯定是湘江风雷的骨干分子。
一听说有湘江风雷的骨干分子在,即把上了刺刀的半自动马上指向游XX,两个战士把枪上肩,过来就要抓他。游XX将伸过来的手推开,大声说:“不用动手,我会走!”自己就向路对面的军车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大声唱起歌来:“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步子也改成十分夸张的八字步,好像真的戴上了脚镣,一招一式和东方红的表演一模一样。战士们有点茫然,有一个人上去推了他一把“不许唱歌!”
他转过身来,眼瞪得老大:“革命歌曲,谁敢说不许唱!”
战士马上把手收回来,任由他便唱边走,上了军车。
歌声停了几秒钟,车上传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前后车上有人跟着唱了起来,有人在喊“不许唱!”随即被更大的喊声给淹没了“革命歌曲就是要大家唱!”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路边旁观的人群中跟着发出了低沉的和声,“……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唱歌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渐渐的一条街上的人都跟着唱起来了。我的眼湿润了,泪水控制不住随着我的歌声流淌,流淌。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车旁警戒的小战士,脸上一种奇特的表情,似茫然又似恐惧,持枪的手剧烈地发抖,枪,握不住了。他在想什么呢?
这一天,湖南省一共抓了三十万人。
有人推了我一下,急转过身,原来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刘X,他没说话指了一下我的胸口,低头一看,从我没扣紧的罩衣后面赫然露出一付湘江风雷的胸章。我赶紧把罩衣一裹,从人群中退出来,和刘X一起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