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靖县后就听贫下中农提起飞山寨,说飞山古时候就有安营扎寨的山大王,还说飞山上有个庙,在那儿求签拜神很灵。庙顶上原来盖了铁瓦,在文革中破四旧的时候,被红卫兵把铁瓦都揭了,菩萨也都捣坏弄丢了。自文革开始后队上没有人再上过飞山,到底怎么回事讲不清,我心里就一直想去飞山看个究竟。有两次从队上到县里去办事时从飞山边经过,看它高耸在一马平川上,不说它非常雄伟吧,但作为靖县的标志应该是恰当的。毛泽东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心里想,不上飞山也算不得真正到过靖县,以后提起到靖县下过乡,别人问你飞山什么样子,答不出可太遗憾了。
1970年夏天,我们甘棠公社龙峰八队的几个知青因为都是老湖大的子弟,于是乘着农活不忙的时候到浦口公社去探望老同学,大家都约好一定要上飞山去看一看。
谁知到了要爬飞山那天,我现在想不起是因为何故,是头天晚上同学们扯得太晚了没有休息好?还是那天一大早就红日东升,预示着那天会艳阳高照,酷暑难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原来讲好了一起爬山的同学都不去了。
我可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爬飞山是我向往已久的事,况且头天晚上我心里谋划着爬山的事都没有睡好,现在要动身了又说不去。我没吸过鸦片,不知道来瘾了想吸几口是个什么滋味,但此时有了爬山的瘾而嘎然中止,心里实在不舒服。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独自爬飞山。
飞山离县城不远,一路走去也就是田土农舍和学大寨干活的人,没有什么特别。上到半山腰看到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好像格外显得安宁平静,给人一个世外桃源的感觉。这种感觉不知是不是来自于一眼涌动着清泉的水井。赤日炎炎,我从浦口经过县城走到飞山,又爬到半山腰,已经渴坏了,一行军壶水早已喝光。我俯身趴着两手撑地,用嘴饱吸了一气。然后把行军壶灌满。有了这一下小憩,走路走蔫了的我立即精神振奋,似乎徐霞客灵魂附体,虽然还没有看到什么好风景,游兴却是大增了。
离开水井后,沿着分不清东西南北,弯弯曲曲的小路继续往山上走。可能正到中午了,一路走去几乎没有看到一个人,一路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好的景致。除了稀疏的小树,杂乱的野草,满目的荒凉,我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印像了。
飞山从远处看,我觉得它像“林海雪原”里的奶头山,爬到山上近处一瞧,才发现这个奶头竟是突兀耸立的陡峭山峰。从我上山的这边看去,附近只是低矮的荆棘,小灌木和杂草,但无遮无挡才使得这山峰仿佛像一柄刺向长空的利剑。剑锋所指,目光焦点所在,就是那被荒草陪伴的峰顶。而我也正在一步步沿着锋刃向峰顶走去。
说走向峰顶肯定是不准确的,因为路很陡,虽然有凿出的石蹬和先人铺设的石板,但有的地方还得手脚并用地爬,或者说扒。贫下中农说得不错,飞山肯定经历过一番浩劫。
沿路散乱的大石头,石板,破损失修的石蹬,都是当年红卫兵破四旧的战绩。挡住去路的荆棘,灌木,野刺,杂草,无不透出当年红卫兵破四旧下山后,这飞山的峰顶再鲜有人至的信息。峰顶已经久违了人们的攀爬和光顾,更不要说顶礼朝拜了。要上到峰顶必须不断地用手拨开挡道的荆棘,扯开挂住裤子的野刺。到了那一堆最险的乱石处,更要百倍小心,千万别踩蹋了失足滚下崖去。但簇拥的荆棘杂草也有好处,可以遮挡住一部分视线,让人不至于被左右两边的陡峭山崖吓坏。另外还可以给自己壮壮胆提提气,万一失足,在下坠的过程也可以伸手抓住点什么。
终于上到了峰顶。这是一块从巨石上凿出的平台,也许原来不很平,便用一些巨石把它铺成了一个平台。就在这小小的平台上,建了一个小庙或是庵堂。小庙有几进,也就是说由几间组成。虽然不是残垣断壁,庙倒梁歪,但我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香火鼎盛的痕迹,感受不出当年香烟缭绕的气氛。没有了双手合十的虔诚信徒,没有钟磬木鱼的敲击,没有祈求保佑的祷告声,也没有了那庙顶上盖的铁瓦。有的只是四壁空空,蛛网缕缕,还有我一刹那灵魂出窍般产生的天、地、人在这儿被隔绝了的感受。
站在小庙前放眼望去,视野无比开阔。远山,渠江,农田,县城尽收眼底,“登高望远”,“极目楚天舒”,还有其它一些词都跑出来增加我的兴奋。但我马上又不满足了,因为有小庙的阻挡,站在庙前再看得远也只能看一两个方向,不能环顾。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只能“几览”,太让人扫兴了。我看了一下,要真正能“一览”,除非是爬到没有盖瓦的光光的庙顶上去。这是个让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的想法。
怎么上去呢?我来到庙的左侧,打算直接站在庙旁低矮的石围墙上爬上庙顶。谁知我站在石墙上往下一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小庙完全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站在庙前因为有矮墙不觉得险,这庙的后墙却直直地接着就是万丈深谷。如果从这儿摔下去,肯定是“狼牙山五壮士”。但心里那股要满足“一览”的愿望太强烈了,尽管有危险,我还是想爬上庙顶。
我试了一下,手可以扒到屋檐上面一点的地方,但庙顶是光滑的,没有可抓处,使不上力。庙的基础是大石块,与墙相接处有一点突出的地方,脚可以踩着石头尖尖借点力。问题是庙檐向外突出,在向庙顶攀爬的时候身体一定会有一个悬空的过程,而在脚悬空的时候万一手没有扒稳,只要一滑,那就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了。我思想上剧烈地斗争,一会儿一个声音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马上另一个声音又说:“别冒失”。我用脚探探大石头,又用手试试庙顶的摩擦力。就这么三试两试,结果试跑了勇气,试出了胆怯。我甚至好像还看到了摔下去的我,被山崖上的荆刺弄得浑身是血,无助地躺在谷底,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只好异常失望地又回到小庙前。
就在我懊恼万分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堵隔墙紧挨庙顶,而从另一边的矮石墙上很容易就可以通过这堵隔墙上到庙顶。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几乎要高呼万岁了。立刻跳上矮石墙向庙顶爬去。
虽然高兴归高兴,但光滑的庙顶,万丈深谷,炎炎烈日,呼呼山风,让我来不得半点大意,这可是玩命的攀爬。我爬的时候尽量有意识地把身子重心往小庙前院这边移。万一有个闪失,万一犯了恐高症来个晕眩,我会自动倒向庙的小院,而不会坠落山崖。
终于爬到了庙顶尖尖,也就是整个飞山的绝顶了。这下,再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视线,四周的景致一览无余,“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听贫下中农说在飞山顶上可以看见洪江,我沿着渠江向北望去,虽然这天天气晴好,能见度极佳,但遥远的天际只见模糊的群山影子,没有什么标志判定哪儿是洪江。我自我安慰地想,那山应该在洪江地界了,姑且算我看到了洪江罢。
我环顾四周,前面是开阔的平川,渠江,后面是连绵的群山,左面往远处看就是洪江,右面则是靖县的城关镇。因为山很高,屋舍,人物都很小,让人觉得有点怪。景致从一般意义上不能说是美,关键在于无遮无挡,四周无比的开阔,一切都在你脚下,你比一切都高,你现在成了大地乃至宇宙的一个焦点。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但我还不满足,我要成为连接天地的一根导线,如果这时候真有一个晴天霹雳,我愿意把上天的巨大能量传达给广袤的大地,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我用两脚紧扣住庙顶尖尖,两腿用力,两臂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这时,整个人仿佛溶入了天地之间,那种天、地、人合为一体的感觉达到了极致。
但是,阵阵袭人的山风警告我把戏不可久玩,此处虽妙却不是久恋之地。我只好极其小心地转动脖子再环顾一下四周,努力把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铭刻在脑海里。然后小心地蹲下来,退着爬下庙顶。
回到小庙前坪,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硬把几位同学给拉来,共同分享这份冒险带来的快乐。
我设想,如果一个人在这峰顶上过夜会怎么样?满天的星斗看着你,周围一片漆黑,不管是山风呼啸,还是万籁寂静,都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享受。如果有幸带上个女朋友,想大声倾诉衷肠,海誓山盟吧,“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想柔情密意,窃窍私语吧,天上有星星在看你,草丛中有小虫在浅吟低唱与你共鸣。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我又设想,如果在狂风暴雨时一个人留在这峰顶会怎么样?撕裂天幕的闪电不断划过,万钧雷霆在不停炸响。山崩地裂,孤立无助,只有听天由命;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茫茫一片,哪儿是路?哪儿是边?想到此,竟是“忧从中来”,“感极而悲者矣”。
自己原本并不知道有飞山,是因为上山下乡,才千里迢迢来到靖县插队落户。今天能从繁忙的农活中抽身出来到飞山一游,能见此奇景,神游宇宙,已是三生有幸,于飞山也算是有缘了。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我不想马上就下山,好不容易上山一趟总得再多看点什么,也该留下点什么纪念吧。我倚着矮墙构思起诗来。一番冥思苦思、搜肠刮肚之后,还真凑了首一半是真情实景,一半是给别人看的,有革命理想,有知青特色的诗。附记于此。
七 律 登飞山
何须越海觅仙山, 靖县飞峰是奇观。
群岭崇险推为首, 玉带思源绕履前。
天赋胜景沁肺腑, 人为伟业接过肩。
极目鸟瞰楚天阔, 折腰英雄赛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