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怪象拾遗——深夜大搜查
1968年的冬天,我已经嫁人,住在夫家破旧的小木板楼房里。婆婆住楼下,我和丈夫住楼上。上楼的时候,楼梯吱吱作响,板壁的缝隙有指头宽,必须用报纸糊住,否则,北风会灌进来。但屋顶的瓦缝是糊不住的,没有天花板,直接可以看见稀疏的瓦片。夏天,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柔柔地印在床上,倒也添些情趣。冬天的雪花飘洒进来,添的就只有寒意了。最狼狈的是下雨,提桶脚盆总动员,叫人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但在“文革”乱世,就是这样的贫贱日子也是过不安宁的。一天深夜,煤炉早熄灭了,寒气逼人,我们只能早早钻进被窝,忽然响起“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擂门声。婆婆赶紧下床开门,几个街道干部带领几个武装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来。婆婆吓得像筛糠,只问什么事,干部一挥手:“封锁出口,分成两组,一组搜楼下,一组搜楼上!”三个人飞快上了楼。我和丈夫来不及穿好衣服,只得拥被而坐。街道干部厉声命令:“穿衣下床,把被褥卷起来!”我在娘家屡经抄家、“破四旧”,父亲收集的一点旧字画都当成“破四旧”抄走了,没想到出嫁后还会碰上。只得照办,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穿棉衣、卷铺盖。但见来人掀开床板细细查看。我就心想:饭都吃不饱,未必变得出什么金银珠宝?只见他们仔细观察每块床板,似乎未发现什么,又恶狠狠地盯着我们,观察我们的目光在何处停留。返身发现楼梯上方还有个放杂物的小阁楼,神情一振,马上动手,不顾阁楼上寸把厚的灰尘将所有杂物扔下来,拂去尘土,仔细查看每块搁板,小楼上顿时尘土飞扬,人人灰头土脸,咳嗽不停。我心里就更纳闷了:难道还怀疑我们偷偷记了什么变天帐不成?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扬长而去,那天夜里,只见街上手电光闪烁,人影憧憧,敲门声不绝于耳,又令人记起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次日起来,街坊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连忙上前打听。邻居大妈神神秘秘告诉我:“不得了,出大事了,昨天早上发现市公安局的招牌不见了,现在要作为重大反革命事件彻底追查,查出来谁干的,不枪毙至少要坐牢!”那年月消息全靠小道,她儿子在一家大厂当头头,说话肯定有来头的。我这才明白,昨晚上干部为什么盯着床板和搁板看,敢情是怀疑我们偷摘了公安局的招牌!
又过了几天,我特意带着针线活去邻居大妈家串门请教,她高兴地给我传授技术后,亲热地凑到我耳边说:“告诉你个事,千万别外传,公安局的招牌找到啦!”我赶紧追问怎么破的案,大妈笑起来:“招牌是在湘江河里找到的,偷招牌的人也抓到了,不过是个精神病人。”
第二天,我特意跑到司门口——当时的市公安局门口看,那招牌果然好好地挂在墙上,我在猜想:这么长、这么大、这么重又挂得高的招牌,还有警察站岗,那个精神病人怎么能偷走、扔到湘江里去的呢?几十年过去,这个问题我都没有想明白,说给后人听,他们以为我在说《聊斋》,但这件事真真切切发生过——1968年冬夜的大搜查。
新旧对比是有意思的,不久前看到报纸上介绍,国外有句谚语,是说私人住宅不可侵犯的:风能进,雨能进,国王的军队不能进。我庆幸现在我们国家也有了些规定,例如,如果现在有干部半夜来敲门搜查,我会先问他有不有搜查证,拿不出来,那我就坚决不得开门,还莫说掀我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