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语]
老崔长我十岁,是我的兄长。早在六十年代中期我就认识他,只不过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八十年代起,老崔与我同事二十余年,平日交往不多,见面点头而已。前年,老崔光荣告老还乡,但他退而不休,笔耕不缀,当起了“坐家”,著有《我与名人没有约》,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非常荣幸得到他的赠书。从那以后,我与老崔成了朋友。
老崔于1968年从湖南戏剧学校毕业后,下放靖县一年。时间虽短,以他的文笔,我估计他一定能写出那段人生经历。今年劳动节过后我开始游说老崔,先是请他上《湖南知青网·靖县知青》看看,他回答说:我从不上网。我没放弃,向他转述网上有关靖县的文章,提及郑凯南等戏校学生,老崔眼睛一亮。我知道,有戏了。老崔被我说动了,三天时间,他写出了这篇长达1.4万字的回忆文章。老崔不谙电脑,委托我代将他写的《田园牧歌式碎屑——靖县一年》发表在《湖南知青网·靖县知青》。全文我仅做了文字校对,所有改动之处都经过老崔的同意。现发表出来,供各位网友共享。
“田园牧歌”式碎屑
——靖县一年
准知青/撰
一、端锅分碗
往事越千年。
60年代末,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下达时,“老三届”的大中专毕业生也相应地去了国营农场。湖南省戏剧学校的学生,大的是在“文革”中搞得太“逞”的缘故,就和省文艺界一样,进了省革命委员会第9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戏校也得以彻底“砸烂”。两个月后,全体下放黔阳地区农村“插队落户”,过革命化的春节去了,至於具体去哪里?暂时保密,要等到了黔阳地委所在地安江镇才宣布。
汽车从学习班所在地,原省委党校开出时,车厢里响起了郑凯南和老猫的女声二重唱“再见吧,可爱的城市,再见吧……”是一首耳熟却不大详的苏联歌曲,反正一锅端下了农村了,她们也不怕被扣帽子,说成唱“苏修”的歌曲了。而且歌词大致符合大家的心情,同学们也就跟着打起“和(读祸)声”来,唱得鼻子酸酸的。直到刘民说了声:“别唱得太揪心了。”才静下来。
过了汽车轮渡,却朝东边开去,原来还要去东风广场集合,再一起誓师后往湘西南去。真有点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不过,来送行,看热闹的不少。有的“水佬倌”边看边说:“让二哥挖(读“瓦”)一瓢酽的去了。”指的是年轻漂亮的“妹砣”。开车后又听说花鼓科的华强被水佬倌取了“(军)帽子。”男同学都幸灾乐祸。运动初期,华强不让“狗崽子”上台演解放军,武斗时又耀舞扬威的,活该!
到了双峰,顿感城乡差别之大,尽管还只是县城里的汽车站,但茅室烂得两边的人都看得见,令人望而却步,如何方便?然匆忙中,大多数人都买了土壇子装的“双峰辣酱”日后可咽饭。
雪峰山下的小村塘湾,是爬山前的歇脚点,我们未下车前,就听到了久违的笑声,但却有女同学“缩”回车上下不去了。原来是木电线杆下,倒剪双手跪着个泥塑,上插根红萝卜,下插支玉米,还将青皮褪了,露出缨子来。我的脑子“嗡”了一声,目光马上游移开了。但也听得祁剧科有个不知死活的伢子在说:“蛮像咧!”刹时间,血都快凝固了。也顿悟到何谓“历史的耻辱柱”。但万不可让人看到你有兔死狐悲的情绪。可怜!
雪峰山山路之盘旋,险恶,让大家相顾无言,惟听得刘民低声自语:“咯以后哦是回去啰?”
次日起床后,在黔阳县一家旅馆的大通间,才由军代表宣布了去向。我们话剧科学生都去靖县,分配在两个公社。当汽车快到靖县时,“快看,你的jü jü又来接你了。”老烟喊着我的名字说。离开长沙那天早晨,我的女朋友一直随车送我到东风广场后才离去。原来是湖南省话剧团的子女,跑着迎上来接车,甚中最耀眼的是小禾,天哪!她可真象我的jü jü(文革中,长沙人如是称“妞”)奥斯卡。我第一次,也是上次看见她,还是在1965年夏天,我们话剧科男同学在“省话”参加《赤道战鼓》演出时,有天晚上我和演员张少华一起在葡萄架下值班(当时“省话”在基建)。小禾从外面进院子,少华叫了她一声,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她母亲大禾是《赤》剧的导演。这个家境优裕,集父母之爱於一身的高中生,在我眼中,骄傲得象个公主。
但两个月前,我看见她父亲在学习班戴着“国民党别动队”的白布符号在扫地,听说他还是已查清与其他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人物没有“横向联系”后,才解除关押,可以参加劳动了的。
真象大字报上写的,“凤凰脱毛不如鸡”。
到了靖县也没进县城,就在车站的大棚子下就分道扬镶了。我们还得往回倒过去40华里,那是与会同县相邻的太阳坪公社。话剧科的军代表先送另一批同学到江东公社,他们就在离城3里处。当晚,落宿在太阳坪公社的军代表才道出实情:“别看他们公社离城近,但他们去的大队和生产队在20多里外的山沟里。不象你们,靠公路,有班车,而且富裕。”大家自然高兴,有人还感谢军代表的“偏心”,因为我们这里大多是“高司”派——除个别人“自由组合”的异性朋友以外,组织上“照顾关系”才搭配得并非清一色。
太阳坪公社三面环水,一面靠公路的河套上,一马平川的,据说抗战时差点被选作飞机场。日本鬼子当年未能越过雪峰山天险,这里有的老人甚至只知道从前有皇上,现在是共产党。
太阳坪公社为欢迎我们到来,特地杀了一头猪会餐,还给我们每人分了五斤肉。我们十几个同学被分配在太阳坪大队的几个生产队,就在这块“河套平原”上。我和另外4个同学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离公社不到半里路。最远的七队,也才二、三里远。
各生产队的人,都敲锣打鼓地来迎接我们。一队也杀了猪,给我们每人分了十斤肉,还有“下水”。我和两个男同学一起,住在原公社林业站的一间木屋内,厨房里有现成的锅、灶、碗、筷,缸里挑满了水,地下还堆着萝卜、白菜。两个女同学则住在生产队保管员家的楼上,一间原做谷仓用的小房里。这里甚至还有电灯,虽说电压不足,灯光昏黄,每晚10点以后水轮泵的蓄水流放空了,就会停电。一切都比想象的好,军代表甚至还在公社停留了两三天,待一切都安排好后才离去。
一队当天晚上召集全队老小欢迎我们。有位长小胡子,不象乡里人的人自发地喊起了口号:“热烈欢迎/长沙青年/到我队/安家落户!”老米坏笑着对我说:“我们成了‘夏水老倌’的人了。”不久前,“长沙青年”刚被宣布取缔,其坏头头夏菊初也被镇压。
一队的陈队长,是位很豪爽,热情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形象蛮好。我们五个人都对他印象不错,但队里一名矮小的青年告诉我们,队长参加过“九路军”,全队大多数男人也都参加过。只有贫农组长是土改后搬来的外来户,再加上副队长一人,也没当过土匪。我们看了看那位不到30岁的副队长。当年,他大概还达不到当土匪的年龄线。后来才知道,所谓“九路军”,意即比“八路”还高一筹,多为招之即来的鸟合之众。成年农民中的男性,皆随之整村整村地外出打劫,没有人不参加的。有时一次行动,能分得抢来的一两斤油,就不错了。太阳坪的“九路军”,曾参加万人围攻会同县连山,却被“八路”一个排打得落花流水。
阶级斗争情况虽如此复杂,但我们对唯一清白的贫农组长的印象也难以好起来,因为他的形象实在难以恭维:其眉毛和眼睛间距太宽,超过常人一倍,而且眼皮呈鱼泡状,眼缝既窄又眯,大多时间还朝下,令人无法看清其眼神,不象电影里好人的形象。
直到除夕之夜,舞美科的赵竟成来我们队看“老米”,惊讶地说:“你们咯里咯样好啊?我们到的那天连饭都冒得呷,直到现在也冒安顿下来。更莫讲过年了!”我们都很惭愧,只是叫他“多呷点肉”——他从县城里买了一水壶杨梅酒菜,才3角钱一斤,味道比葡萄酒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