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楼
我 的 知 青 生 涯
1965年的秋天是一个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的秋天,我的人生从这个秋天开始,走上了一条凄风苦雨、布满荆棘的崎岖小路。
那年,我从长沙市五中(现名雅礼中学)初中毕业,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家等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自负成绩在班上和年级总是名列前茅,但因为贯彻阶级路线,能否被录取就难说了。当时,我们班的班主任是教政治课的李老师,阶级立场特别坚定,爱憎特别分明,不但撤了我的班干部职务,还经常教育我不要走“白专道路”,要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在我的“毕业评语”中她写道“该同学受家庭出身影响,前进的方向不够正确,读书是为了成名成家“惟有读书高”,发言不能与行动结合,缺乏工农淳朴感情”,学校最后的结论是“不予录取”。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她本人出身地主,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俗话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应该会对我这样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学生有更多的同情才合情理,怎么会比别人对我更加严酷呢?现在想来,大约是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之下,她只有如此表现积极进步才能保护自己吧。不过虽然坚定正确的政治立场保护她没有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但命运却还是没有宠爱她,八十年代她就患癌症去世了。而与此同时,我所尊敬的语文老师钟楷老师却因我之故在文革中添了一条罪状。钟老师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地下党员,后又被送到香港深造,获得中文和法律双学历,之后担任过中央高级领导人的秘书,后调任《江西日报》主编,因划为右派受到处分,辗转调到五中教初中语文。因为赏识我的作文,有一次竟然破例给足了100分,在全班讲评示范,结果在文革中被列为罪状之一:“重视和吹捧出身剥削阶级的学生,歧视和打击工农子弟”,为此被打得死去活来,牙齿被打落好几颗。



(工作组整理的钟楷老师的“罪状”,由钟楷老师提供)
初中毕业的女生,正是豆蔻年华的花季,谁没有对未来的憧憬?谁不是想象着自己将成为居里夫人那样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可是,学校的大门、科学的圣殿永远地向我关闭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下乡一条路。其实,我当时对农村的真实情况比较起其他同学来要了解得多。因为我的哥哥冯世续(随母姓)1963年就下放到了江永县回龙墟农场。当学校在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山美水美人更美”、“红薯摁脚板,柚子碰脑壳”的美好景象的时候,哥哥就写信提醒我:“你才16岁,个头不高力气小,到农村肯定吃不消”。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为了不给我的父母带来更大的压力,我还是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我的父亲出身于临澧县一个耕读农家,1924年,怀着精忠报国的一腔热血投笔从戎,到广州报考了黄埔军校,成为第一期学员,参加东征北伐,浴血沙场,九死一生,二十四岁时以战功升为团长。在攻打军阀孙传芳的战斗中身负重伤,伤愈后保送日本军校深造。抗日战争打响后,父亲克服重重阻力,回国报效,担任过黄埔军校第十三期总队长,南京失陷前夕,带队徒步数千里入川。后在陕甘训练民众,组建新一师,亲任师长,开赴抗日前线。抗战胜利后,因父亲打内战不积极,加上国民党内部蒋介石、李宗仁等派系斗争,父亲被解除兵权、逮捕问罪,身陷囹圄。出狱后,投奔同班好友陈明仁,任东北保安司令部中将高参。解放前夕回到长沙,为避免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发起组织在湘军官自救会,与程潜、陈明仁等一道,组织了湖南长沙和平起义。解放后继续在解放军第二十一兵团任高参,在中南军政干校学习结业后,被发表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父亲性情梗直,口无遮拦,在反右斗争中打成右派,主要罪状有二:其一,批评农村大跃进平整土地不应该把老百姓的祖坟都平掉;其二,说在东北时亲眼见到苏军大肆抢掠物资回国。反对“三面红旗”加上“反苏”这两条大罪,让右派这顶帽子沉沉的压在父亲头上,到死再也没有摘下来。降级降薪,时时反省,接受批判斗争。前年为配合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统战部邀我写篇回忆父亲、纪念抗战的文章,我持介绍信去省参事室查阅父亲的档案,被拒。后来黄埔同学会派人去调阅,电话告诉我,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的史料了,只剩下厚厚的几袋,全部是我父亲的检讨认罪书和思想汇报。1978年接到给我父亲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通知》以后,我独自一人跑到父亲长满荒草的坟头上,放声痛哭了一场,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自己。

(父亲的右派分子摘帽通知---1978年)
父亲当时已经很衰弱了,戎马一生,他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从小珍爱,但在单位反复动员和指令之下,他告诉我,已经在参事室替我报名下乡了。横竖是下乡,还不如主动到学校报名与熟悉的同学一起下吧,何必再给深受打击的父亲增添麻烦呢。就这样,我们五中82名高初中毕业学生在锣鼓声中被送出了校门,远离了家乡和亲人。离家那天,父亲撑着拐杖,努力挺直不再挺拔的腰身,把我送出院门,遥遥挥手告别。走出好远,我忍不住回头,还看见父亲苍老瘦削的身躯倚靠在门边。尚不懂事的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父女这一分手,竟就是生离死别的永诀!我下乡后不久,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拖着重病的身体接受批斗,秋天,他就郁郁而终了,其时我在靖县接受再教育,又没有路费,不能回来奔丧。我尊敬的父亲,我坚强的父亲,他没有倒在炮火硝烟、枪林弹雨的战场,也没有倒在重庆暗无天日的沉沉黑牢,却在六十四岁时倒在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新中国,倒在了群众专政的震天口号声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