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败-小说
一、老青年水站
关中西部,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历史名城。说它是历史名城,那是一点也不过分。大处说来,炎黄子孙的鼻祖就在这座小城出生,气势宏大的炎帝陵依山傍水肃穆幽静。小处说来,西周开国丞相姜子牙“愿者上钩”的钓鱼台;六出祁山的蜀国丞相诸葛亮庙;昔日古战场“大散关”;穿山越岭的宝成铁路都在这座小城的周围。
周围的历史古迹和秦岭山脉深深地围困住了这所小城。数千年的历史和数百年的近代发展史,却没有让小城发达,它依然在默默无闻中度过余生。
天刚蒙蒙亮,骡子拉的马车匆匆地驶出城,车上的粪便桶载走了城市的垃圾。由于城市在南面新建了火车站,老火车站已经是人走茶凉,昔日人来人往的热闹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残缺的老火车站候车室和往日的回忆。老火车站的斜对面,有所摇摇欲坠的房子,看来是有年头的建筑了。白天屋门是打开的,远远看去依稀可见满地的纯净水桶,晚上屋门是关上的,远远看去只有透出窗户的灯光。老式腐朽的木格窗户上钉着一快木牌子,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老青年水站”。
水站的主人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年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略有破痕的旧衣装,处处向人们展示着生活的沧桑。老人就在小小的水站里居住,不足十平米的房子兼做工作与生活。
至于为何起名叫“老青年水站”,有人去考证过,老青年就是这个老人,缘于少年时上山下乡的情结。水站开业前的晚上,他约了几个老同学聚会,下山风阵阵吹过,他忍不住心中的酸楚,三杯散酒(瓶装酒太贵,已有半生没有喝过了)下肚,愁上加愁,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要靠送水为生,岂不是和他年轻时在农村一样的出卖劳动力?靠着有点文化底子,灵机一动给水站起名:老青年水站。
二、水站的主人
水站的主人原名叫冬史拜,可能是父母希望他去钻研历史吧。上中学时同学们相互起外号叫顺了嘴,把冬史拜叫成了“失败”,从此人们见了他只叫“失败、失败”。
他被人“失败、失败”地叫了许多年,这些年来想想也真是够“失败”的。回忆往事,都是些“失败”的记忆:上学期间身体瘦弱又调皮,常常被大同学们欺负,有时回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敢给父母知道,直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每天回到家后要去邻近的自来水站挑水,那时的平房中很少安装有自来水管道,原本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挑着两大桶水,经常连人带桶摔倒在地上,从没有人来帮助他;原本打算上完中学就去父亲单位上班,因为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难,作为老大有责任来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没曾想“大革命”开始了,不但停止了上课,不久还将户口迁出了城市,上山下乡到边远的山村去了;下乡后劳动强度大,吃不饱穿不暖,累得腰都有点驼了,招工开始后,好的单位都嫌他瘦弱,只好去了小城邻县的一个织布厂上班。他每每想起人生“失败”的事情,总是乐呵呵地调侃自己:“能吃铁饭碗就知足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织布厂一干就是近二十多年,其间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为升工资争破头,为柴米油盐愁破头,为养活孩子累破头。和千千万万个上山下乡的学生一样,珍惜在工厂的这份工作而拼命地劳动着。
可惜,“失败”们接踵而来。先是老婆从县办小厂下岗,家里少了一份收入;接着是孩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小小年龄即失业在家;没有多久,尽管他的单位是省属工厂,也逃不过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传说领导们得了好处,就把工厂给卖了,他又非常“失败”地下了岗,闲赋在家。
下岗后,工厂每月只发给几十元的生活费,远远低于国家规定的低保标准,他和同事们去找过工厂领导,答复是:有这几十元就不错了,还有的单位一分钱都不发呢!
从此,他感到生活跌入了万丈深渊。背更驼了,腰更弯了,头发更白了。
在和老婆慎重地商量后,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掉,与老婆、孩子共同开了这家“老青年水站”,他也成了水站名副其实的老板和主人。听说水站投资人民币5000元。
三、送水
做这个水站的老板也很失败,老婆在小店中看店和接电话,指挥着送水的业务,他和孩子负责去送水和进货。
按照原来中国的阶级理论和标准,老青年水站的老板还不算是“资本家”,因为明确规定有雇用劳工者才算“资方”,经营小店都是老婆孩子,充其量也就算是个手工业者吧,小时候父辈的谆谆教导他不敢忘记,一个不小心成份划成了黑五类,那可糟了!他开店后还经常思量着阶级理论,没准那天又来“大革命”呢?
另一个不雇工的理由是雇用不起,小本经营,维持一家的温饱都不能保障,即便是在阶级消灭了的现今中国,他也没有能力去雇用一名工人,只好去做无产阶级的盟友了。
小城人口不多,大众的消费水平很低,一桶中等价格的水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怎么也得卖它个十几元钱,屈臣氏当年刚上市时曾经卖到过三、五十元钱一桶,各大公司还争着订购,一时“洛阳纸贵”常常断货。他卖出去的水只有五元钱一桶。
天亮去送水,天黑把家归,平层由孩子去送,楼层他去送。虽然辛苦,但是一家老小吃饭穿衣没有问题了,他又乐呵呵地说道:“没有了铁饭碗,自己做的纸饭碗也能吃饭哪!”
就这样过了几年。同学们也习惯地把他称作“老板”了,不再称呼其外号“失败”。只是这个老板怎么看都像“伙计”。同学们还笑话他“涩皮”(陕西话:小气)。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大家对“老板”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他有个在小城工商银行工作的同学叫秋花,都是上山下乡从古城插队来到小城地区的。同学们早就知道他开了水站,也想帮助他。这天秋花家的纯净水喝完了,买饮水机时带的换水牌子也用完了。秋花想到了老同学的水站,于是拨通了“老青年水站”的电话,老青年的老婆接了电话,问清楚了门牌名号码等送水地址,告诉说晚上送过去。老青年白天在外面忙,下午回来看到晚上送水的安排,也不知道这个地址是同学家。
老婆做好了晚饭,照例是稀饭馒头加醋熘土豆丝。这样的晚饭他已经习惯了,从来都没有想着去那里打打牙祭,只是希望能够通过劳动让全家每天都能吃上这样的饭。胡乱扒啦了几口饭,老婆催着去送水,孩子出外还没有回来,只能是他一个人去了。
这次要送两桶水,他把三轮车推了过来,吃力地和老婆一起从地上把水搬上了车。天已经黑了,在老婆的的目送下迎着寒风出门去了。
小城本来就不大,十几分钟便来到了送水的地址。他把三轮车停在了楼下,扛起一桶水,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地上到了五层。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气喘吁吁地敲开了房门。门开了,他像机器人一样楞在了门口,两条腿在轻轻地颤抖,望着房屋里的主人说不出话来。
屋里的主人也楞在了当地,同样的惊讶不知说些什么好。秋花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是老同学把水扛到了五楼。秋花赶忙喊来丈夫接下了水桶,又喊来儿子下楼去扛上来第二桶水。老同学见面无言以对,他匆匆地离去了。
第二天,秋花约了另外几个同学来到了“老青年水站”,声言今后家中的水都从他这里买,不用送自己来取。他有些感动,说出了这些年来的辛酸:原来,开这家小店,把家中的电视机、冰箱、手表都当二手货卖了,仍然不够开店的钱,又找亲戚七凑八借了近三千元钱,靠着卖水不但要养活全家大小,还要攒钱还债,那里还雇得起工人来送水啊。他努力地挺起了已经衰老的腰杆,每天送水几十桶,爬上高高的楼梯,心中在数着每桶挣到的五角人民币……。
怪不得,他这个“老板”怎么看都像“伙计”。
四、水站关张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老青年水站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周边有开了好几家水站,规模和档次都超过了“老青年”;二是他这个老青年的却老了,扛水的活真的干不动了。
他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星,钩起了太多往日的回忆,还记得上中学时天天回家要挑水,否则就没有做饭洗衣的水用;又记起下乡的村庄有条小河,洗衣服时连带在河中洗澡,好不快活!都是和水有关的记忆,可能是职业病吧,这些年来和水打交道没少吃苦。已经年近六十了,还能这样爬高上低的扛水吗?孩子业已出嫁,他和老婆也在党和政府的关心下拿到了低保,每月有几百元的收入了,于是他有了关掉水站的念头。
小店关张了。陕西把倒闭也叫“张”,和“开张”对应叫“关张”。他盘算着这些年来“老青年”水站的好处,首先是养活了他一家三口,为政府社保过渡期做出了贡献,否则,大街上会多几个讨饭的“乞丐”(当然也可能是强盗小偷,老三届那可能去做这样的勾当?!),给和谐社会带来不和谐的声音;其次是锻炼了筋骨,富人们还要花钱去健身,他不但不花钱而且每上下一次楼梯还挣人民币五角钱;再次之是坚强了信念,只要肯出力,饿不死人的!
就这样,他在家中靠低保工资生活了一年多的光景,胸无大志到也其乐融融。找人下下象棋,黄昏去菜市场买买“搓堆菜”,偶尔弄二两散酒品品,小日子到也说得过去。
也许是“失败”这个外号叫的太久了,常言道“祸不单行”,老婆又病倒了。原本就没有什么积蓄的他,面对着医院开出的不能医保的“药方”,眉头又一次深深地皱了起来,面部的神经困难地扭曲在一起,好似又衰老了许多。
无奈之下,通过同学的介绍,去了一家市办工厂做临时工。
同学的朋友在厂子里当车间主任,他去面试时厂劳资科说什么也不录取,说他老了应该在家抱孙子,来工厂上班太辛苦,他明白这些好意的背后是什么。谁让自己这把年龄了还要出来打工呢?还是车间主任的宽怀,要他在自己的车间作临时工,劳资科才勉强同意试试。
这个车间是做机械加工的,车、钳、铣、刨、磨样样俱全。他的任务是运送加工原料和打扫场地,这个活原本是雇用农村民工来干的,由于三夏大忙民工回家去了,他才有机会来顶替工作岗位。
这样的工作,只维持了不到一年。他回想起来说:“太累了,每天要搬运数吨重的钢铁,下班后还要把全车间的废料垃圾打扫干净,每天下了班腰都直不起来”。就这样人一天比一天瘦了,背一天比一天驼了,头发一天比一天白了。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呢?他从来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每月没有休息天的情况下:月工资350元人民币。
他又回家待着了,这次回归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出去干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仍然在贫瘠之中。他认命了……,他说:“谁让咱从小就叫失败呢?!”。
五、吃酒
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他的老同学“老土”从京城回到了小城,老土此行主要是看看多年没有见面的同学,也顺便回味当年奉献了全部青春的第二故乡。于是,小城里遗留的同学们(许多人已经回古城去了)提议在一处豪华饭店宴请老土。老土听后连连摇头,连声感谢同学们的美意,提出了一个聚会建议:还是去“失败”家吧,路远些心要到,大家一致同意。
乘上公交车整整半个钟头才来到了“失败”家,小城里半小时的车程可是很远的地方了。老土领头往工厂家属区走去,矮矮的灰楼单薄又肮脏,楼前后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木和野草,不小心就会被伸出来的枝丫挂住。年久失修和无人打理的景象比比皆是。
看到楼下有几个老人在“搓麻”,上前问道:“请问冬史拜在那里住”?老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奇怪,就是这里啊,怎么没人知道他呢?忽然灵机一动问道:“有没有个叫失败的人”?这回老人们乐了,七嘴八舌地回答:“哎呀,早说是失败啊,就在这个楼的最高一层”。
他知道同学要来,早早地就在家里等了,还特意去买了一串香蕉来招待客人。老同学见面格外亲热,沏茶倒水,递烟点火。他的家里特别的简朴,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大家座的小板凳都是摇摇欲坠东倒西歪的。两室一厅的住房还是工厂效益好的年代分配给他的。大家天南地北地拉起了往事,不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老土提出来要请他和同学们去吃饭,他急了,不客气地说“老土,你那么远来看我,说什么这顿饭也的我来请客。”另外几个同学也都争着要请客吃饭,他更急了说“你们要是瞧不起我,那你们去吃吧,我不去了,要是能瞧得起我,那就我请。”
盛情难却,只好由他来请客。工厂家属区的斜对面有家小饭馆,大家为了不让他破费,提议就近吃饭吧。于是在小饭馆里包了一桌,饭馆老板高兴地跑前跑后招呼,可能这样的包桌小饭馆并不常有。点了几个不太贵的菜,他说“今天高兴,来瓶白酒喝吧,好久没有喝过瓶装酒了。”老土说道:“那就喝太白酒吧”。太白酒和北京的二锅头等级一样,极具地方特色,没有造假且便宜。
酒过三巡,他微微有些醉意,话匣子打开了,讲出了下岗回家的故事;讲出了“老青年水站”的故事;讲出了去工厂打工的故事;还讲出了那天送水去秋花家的故事。老土和同学们听得入了神,没想到从小就“失败”的同学,用瘦弱年老的躯体,与命运抗争,不屈不挠地向生活挑战,真是应了那句古今将军们常说的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啊!
透过小饭馆的窗户向远方看去,秦岭山麓历历在目。近处的道路上灰尘嚣嚣,车流滚滚,一片尘世间的嘈杂景象,在这个小城中还有多少个当年遗留下来的“老青年”,用勤劳、勇敢、自强、忍耐的精神与小城一起在默默无闻中度过已经衰老的余生,……。
大家在痛苦与欢乐的回忆中醉了……。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