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万力写于1997年，由原江永上洞知青刘迪平于2006年整理打印。
陆几无 一
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刚到湘南边陲的大瑶山山区时,最让人头痛的人物就是陆姬虞.首先,他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和日常生活中应懂的的基本常识.加上他长得瘦高瘦高,极像《包身工》里的芦柴棒，一张白白嫩嫩怎么晒也晒不黑的脸.戴一付高度近视的眼镜,而且是白天戴一付白框的,晚上戴一付黑框的.不少人都好奇地问他,做么子要戴两付眼镜,他总是漠然的回答:“万一我丢了一付眼镜咧?”
他干活的样子更惨,勾着腰,动不了几下他的眼镜往下滑,就要扶一下眼镜,他自已不觉烦,可别人见了也烦.一位同组的女知青送了她两根扎头发用的橡皮筋给他:“麻烦你把眼镜扎稳点,做事要像个做事的样子!”
他不会洗衣,可他洗起事又特别，他不像别人那样用洗衣粉或肥皂,只是把衣服放在水里漂来漂,而且口中念念有词:“水洗万物,一去汗,二去脏,衣服洗得亮光光”
有人问他:“陆姬虞,你口里念的什么经?”他答道：“你晓得啵，这里的水缺的是碘，多的是碱，所以在水里多漂几下就可以了”.所以,他洗完后从来就不把衣服拧干,而是提起来把它挂在祠堂时让它晾干.他穿的衣服通常只要个把月,就白的变灰,黑的变白,而且硬绑绑的,穿在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村子里的人见了他都掩鼻而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找他的.组里的知青们,特别是女知青,受足了他的”罪”,因为是同处一个组,少不了出工,呷饭要在一起.为此,女知青们委托小组长转达她们的意见:拜托他把衣服洗干净点,多洗几个澡,如不改,就有被开除出本小组的危险。
一次生产队急需化肥炭胺，知青组长陈武兵不无讽刺的说:“不用买了，陆几无身上就有现成的，把它刮下来,队里还可以省得几亩田的化肥钱!”
陆姬虞不讲卫生还有他一些客观原因：他患有严重的鼻炎,自已身上再臭,他也嗅不出,所以,每当别人向他提意见要他把卫生搞好一点时,他还振振有词的说:“一点都不臭,别搞臭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如果你还要说,他就会把衣服撩起请别人去闻，久而久之，村子里的人也就见怪不怪,让他这么算了。
生产队的人不仅仅是烦他不讲卫生,同时也烦他那个名字。原因就是队里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会计高小毕业,是队里的秀才,可写他的名字时,半天都写不好。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了出来,也只有他一个人认得。队长是一队之长,出工、开会是常常要叫他的,可老是喊他的名字不利索,为此,他一个堂堂的生产队长，常常在社员群众面前丢人现眼。没法,他只得自已解嘲:“他的爷娘也是读书读多了,世界上那么多的字不用,偏偏用这几个鸟字,害得老子白读了两年书！” 为了不再出现喊错或写错陆姬虞这三个字,一图聊别，他就干脆用”陆几无”这三个发音差不多的字来代替,并把它写上队里的花名册和记分簿。时间一久,这”陆几无”三个字也就约定成俗，他的本名陆姬虞倒是被人忘却了。 当然,知青们还是晓得他的真名实姓，只是暗地里有些看队长他们这伙人不起：“不会写，又不虚心请教，把人的姓名都写得乱七八糟的。” 不久，知青们不这样认为了，因为他们发觉这个陆姬虞还真是个“陆几无”：一是无父亲。他父亲早年留学德国，是省城知名的化工博士，文革前患胃癌去世。二无母亲。他的外公是伪政政手里的一名资深的外交官，他母亲随他长期生活在国外，所以精通英、法、德、日语言，建国后在某学院教授外语。文革中因“特嫌”，被批斗，她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就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三无哥姐弟妹。他是这个家庭的独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四无落脚点。他家原有的一栋私宅，系老式两层楼的别墅，文革中被亍道上征用。这等于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连陆姬虞也被扫地出门。从江永回长，他没有落脚点，只能是这个知青家里猫两天，那个同学家中住几天。五无亲戚朋友。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等均已在建国前移居海外，国内只有一个姑姑。听说他姑姑是某医学院的精神科教授，是当时国内四大精神专科的学术权威之一，可她也在文革中被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无情的揪斗，受尽了最残酷的迫害，最后跳楼而死。
陆几无如此复杂的出身与社会关系，亲属中戴帽子的人又那样多，随便扯一顶都够他这辈子受的。所以，他从不和别人谈他的这一本难念的经， 公社武装部的部长在介绍敌情时说：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势十分复杂，海峡那边叫嚣反攻大陆，从抓获特务身上就搜出一张地图，地图上就标明我们湘南大瑶山是他们的“游击走廊区”，并煞有介事地说，在我们大瑶山区内有人就是这些特务的内线。
武装部长的这番话，让陆几无出了好多天的泠汗。他怕这里的人胡搅蛮缠,硬把这事和他的海外关系联为一起。因为早几天，村子里开批斗会斗的就是一个出身贫农的妇女，斗她的原因就是她一个贫农为什么立场不坚定，偏偏要嫁给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地主崽。
陆几无刚来大瑶山插队时，那位身为复员军人的带队干部，根据知青转来和档案，和生产队贫协负责人一商量，就把陆几无纳入到“内控对象”的行列，只是他本人懵然无知罢了。
其实，这个陆几无是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人，他从不写信，也就谈不上收信；休息时，他从不外出，专门猫在知青点看那些外语字典和看那些别人看过的老报；晚上他更不敢外出，因为他的一双眼睛高度近视，走起路来一抹黑，白天走路尚须小心,夜晚是根本出不得门。
他的劳动力极差，挑50斤重的稻草都蛮费力，走起路来跟扭秧歌一样，站桩子不稳。村子里的老人都说，生在城市有么子好，你看这陆几无，他的父母肯定是冒让他呷足东西，身体都长不好。而知青却知道他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啃书本,其他的事概不关心,缺乏锻炼而已。
开始时,生产队的社员还以为他是装保的，可日子一久,大家都知道,这伢还真是这样。叶队长一默神:”这个伢就这能力,我七岁的崽只要用半边手脚便可把他捆住,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内控’,难道蛆婆子拱得翻磨子不成?”
久而久之,生产队对他的’内控’一事也就淡忘了。
他因劳动力差,生产队里分工时,总是把他和妇女分在一起,只把他当个半劳力使用.而妇女们也不愿和他在一起,这并不是他劳力差,而是他身上那股锐不可挡的臭气.有时他也爱打肿脸在女同志面前充英雄,可那些女同胞却不卖账,她们说:你不把事做得一塌糊涂就好了,还装什么好汉,你还是队长照顾你才让你和我们在一起的!
比方说,到萝卜田去除草,这可是又简单又轻松的农活。但他就是干不好,他总是将萝卜和杂草齐刷刷的一起除得干干净净,让那些女社员们极为不满:因为这会影响她们先进小组的声誉。
一次,叶队长见了他除过的萝卜田,便把他叫到跟前,指着那一片光光的萝卜田问他:”哎,我说陆几无,你怎么连这点事也干不好呢,你说这大冬天的,田里不种萝卜还种什么?”
陆几无摘下布满汗水的眼镜,眯着眼瞧瞧前看看后感到有些奇怪:“怎么搞的,我明明是除的是草，怎么会把萝卜也除掉了呢？”把队长搞得哭笑不得，是的，他确实是眼睛不好，也确实做不得这种事，所以也就不好怪他。
到泠浸田里撒石灰，连妇女小孩都晓得要顺风去撒，这样撒的石灰就均匀，又不会呛人；可他却硬要反其道而行之，一是顶风撒，像放烟幕弹一样向天空抛，二是他这样撒不光是自已遭殃，也害了别人，常常是石灰撒完后，田里倒是没留下多少石灰，那石灰几乎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和别的田里。别人看他满头满身的石灰，呛得口里不停的咳嗽，眼睛睁也睁不开，便来安慰他，他却说：“冒事、冒事，石灰可以杀毒，到水里一冲，就好了。”
上山割青并不是什么重活，生产队的妇女们干这事时都是一边唱着悦耳的山歌，一边割青。当那“哥呀妹啊郎呀妻啊”的歌声还在满山回响时，她们的青也割得差不多了。可陆无几呢，他是爬上山后又被人抬下山的。因为，他一开始做事就被弯刀砍了手，不一会他的脚板又被竹根戳穿，痛得在山上直打滚，你说不是抬下山，难道还让他滚下山不成。带队干部拿他没法，只是说他这个人辩不清路线和方向，戳伤脚是活该！
他是这么个劳动状况，所以，他的年工分常常只有那些妇女同志的五分之三，搞得知青组的成员都为他耽忧，他自已也十分发愁：明年国家就没有生活补助费和划拨粮了，这点工分，拿起来打汤呷都不够……
知青组通过集体讨论研究，决定让陆无几留在组内养猪。由15名知青，七男八女每人一天摊0。5分工给他。这实际比一个妇女出工的工分高,他也愉快的接受了。
于是知青们去了“八都”赶了一次闹子，请本地的老农帮着挑选了两头共重68斤的架子猪崽给陆几无养。陆几无对这项差事很感兴趣也委卖力.为了把猪养好,他特地把村子里所有的养猪户都走访了一遍,向他们学习怎能样识别猪草，怎样熬潲，怎样为猪治病……
可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这里的山民们竟告诉他一些所谓的养猪秘诀：“猪要架子大，让它满山跑，猪要长得壮，睡烂猪楼板……” 陆几无见他养的是架子猪，便让它们满山跑.他想，这方法准不错，人家毕竟是祖传下来的，不好也不会一代一代往下传.再说,小组的哥们姐们，既然他们看得起我，那我陆姬虞就得把这两头猪养得大大的，别让他们把我姓陆的看扁了。
于是，他成天的牵着两条小架子猪去溜山，像养狗一样的带着它们满山转，可这猪毕竟不是狗，它们不但不听话，而且常常是钻进那些杂草或矮树丛中，任他怎样叫也不出来，把个陆几吴急得满头大汗。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他养的这两头猪的确长得长长的、高高的，只不过这是从侧面看的形象，如果从正面去看，那就惨了，这两条猪瘦得如同一张薄纸，他已彻底颠覆了人们对猪的概念，因为任何人看了他养的猪后，都会笑着说：“啊，原来猪并不都是胖敦敦圆滚滚的，也可养得和纸一样薄！”
过后有人用秤一秤，这两条架子猪不仅没长，反而少了8斤，也就是说这两条可怜的架子猪，只剩下60斤了。陆几无自已也觉无脸跟好心的知青们交待，而那些社员们更是不把陆几无当什么人物看了。他们说：“陆几无，你和那两头猪混在一起真是三兄弟了。”他们是在讽刺他做不得事，蠢得跟两头猪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