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营扎寨霸王岭 (四)
看 守 瓜 地
我记得
居然也轮着我看守瓜地了。我们队在屋后坡地上种了好几十亩西瓜,已经结瓜了,为防止有人偷摘和野兽啃咬,瓜地必须日夜有人看守。这看守瓜地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们男生的头上。今天是轮着我了,我没有推却,一个人夹了床毯子便往山里面去了。
西瓜长得出奇的好,那无边的熟绿一畦一畦的爬出来,把整个坡地遮盖得严实。风顺着山脊吹过来,翻动叶子,便能看见藏在绿叶底下那一个个滚圆饱满的瓜。走进地里,我便能感到有股甜腻的味儿,像雾霭似地从泥地里蒸腾着。
地里就用木凳和门板搭成一个极简陋的床,我便在门板上躺下来,看着一望无际的瓜地,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
没有人来,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这样呆久了,思想和感情就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在这个时候,我便直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四野的沉寂,头上的蓝天,都似乎变成了铅铁,重重叠叠地压上心来。
白天还好,尤其是晚上,黑暗从四面八方像水一样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也似乎是从这片黝黑无边的坡地中弥漫上来。我这人胆子特小,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过一些鬼怪故事,还曾做过一段长时间的恶梦。
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压住这害怕的心神。可是,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的一声响,接着,便是这里那里,好像四围都藏着一些鬼魅,而且这些鬼魅悉悉索索地要扑过来的样子。我全身的汗毛,立刻就跟着这阵风、这阵响,一个冷噤、一次战栗竖了起来。
不能这样!我又一次告诫自己。我便想象着少年的闰土,手里拿着一柄钢叉奋力地向一匹猹刺去,可是我没有看到一匹偷瓜的猹,也许有,这么偌大的一片瓜地,它藏在瓜叶下,我无法看见。我便去数天上的星星。黑沉沉的天穹布满了繁星——有白色,有黄色,有蓝色;有大星星、小星星,有眨眼的星和一眼不眨的星,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星光,而这些光芒又放射得很清楚,很耀眼,我几乎不敢正视那些光芒。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过,醒来得特早,当青白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我便睁开眼了,清楚地看到黎明的曙光是怎样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的早霞,清楚地看到无数颗晶莹的露水珠在四围瓜叶上滚动,把瓜叶浸染得更绿更翠,我遂感到那种甜腻的气味更加浓烈。
我止不住大声地舒出一口长气,朝着东天上火一样的朝霞托着的那个金红的巨轮,激动而又庄重地喊道:“我向毛主席发誓,我没有害怕,我又接受了一次艰难的考验!”
收获花生的季节
队上到底具体种了多少亩花生,我至今都不清楚,只知道那么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怕有好几十亩或许百几十亩吧。收获花生的季节,那是既忙碌又兴奋的季节,遍山遍野一片旺绿,松软的泥土上发出一股令人酥痒痒的气息。
我们种的全是小籽花生,又叫扯籽花生,收获花生时不必用锄挖,只需手抓住藤蔓往上扯就是,故叫扯籽花生。这种花生虽不及大籽花生好吃,但油路好,出油率高。
秋天的太阳底下,我们男女知青全蹲在坡地上一个劲地扯。太阳很热,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人的头上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尤其是女孩子们,一个个勾着头,散乱的头发垂挂在前额上,便遮住了大半个面庞,每一根头发都让汗水浸得透湿。
虽然忙碌,但大家心里高兴,每个人都似乎觉得快乐浸入了全身,一下子达到了每个毛孔一般。
我们抓住藤蔓往上扯,自然能扯出好些花生,但仍有不少花生被扯断根须留在了地里,故而我们一上地里,四周就有好些村民提着小锄拎着竹篮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在前面扯,他们便用小锄在后面仔仔细细地刨,居然就刨出了好些花生。我忍不住对队长说:“队长,你看他们在挖我们的花生。”
队长说:“让他们挖吧,反正我们也顾不过来,沤在地里也浪费了。”
这也是实情。我们队才30来个人,天天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把坡地刨得那么干净,这就只能任由那些村民在我们后面刨了。
扯下来的花生,连苗带籽我们全堆放在宿舍阶沿上,码着像一堵堵墙似的。每天早晚,我们就每人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那堵墙前面把花生从藤上摘下来,一边摘,一边吃,不用花钱,而且尽管吃。我和蒋鼎关系最好,他待人谦和,举止谈吐都显得温文有礼,一张孩子气的脸,掩不住的笑靥使他总显得喜孜孜的,这些都表露出他有一种善良、正直,还有些幽默的性格。每次摘花生我俩便总是坐在一起。
这天早上,我俩又坐在一起摘花生。
我说:“花生能随便吃,这在城里可享受不到啊。”
他说:“这也是的。生花生吃着好,能润肺。”
我说:“我最喜欢吃花生,小时候,每逢过年去给人家拜年,人家给我们的点心里如果有花生,那便会如获至宝似的用衣袋兜着高兴得心花怒放。”
他说:“你知道花生还有一些什么好处吗?”
我说:“榨油呗!”
他说:“我读过许地山一篇写花生的文章,文章中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生羡慕之心。它只把果实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
我说:“这文章我读过,是写的他和父母一块吃花生,父亲说:‘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他便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父亲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蒋鼎忙朝我嘘了一声说:“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
我知道自己刚才又说了一句犯禁的话,我们现在全中国的人不是都在崇拜伟人么?我父亲其实是个胆量很小的人,就是平日说话不小心,而被打成右派的。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忙四顾张望,见大家都在忙活,没有人注意我们的说话,这才把涌到喉咙眼儿的一颗心又放回胸膛去了。
秋日的早晨终究是比白天凉爽,吵人的蝉声早已被秋风吹散,可我心里的那份不安却长久地不肯散去。
闯进来一头野猪
这天中午,我正在午睡,我有个好午睡的习惯,这是从小就养成的。忽然,外面闹哄哄的,人们纷纷往前面那块坪地上跑去,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赶紧下床,也跟着人群往那边跑。
我一边跑,一边问:“出什么事啊?”
有人说:“一头野猪闯进场里来了。”
野猪?我一惊。我只听说过山里有野猪,而且很凶猛,却从未见过真正的野猪。坪地四周已围了好些人,人们锐声叫喊着,尤其是女生,声音特尖厉,特大声,那是高分贝的叫喊。
一头野猪被围在中间,它是被猎人打伤了一条腿,逃窜到这里来的。这是一头黑色的野猪,有头小牛犊那么大,一身黑毛比家猪要粗要长,身子也比家猪要瘦,它楞着尖耳朵,瞪大着一双眼睛,凶狠而又惊惶地张望了一阵,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四周围了这么多人,又是这么大声的吆喝,使它疑疑惑惑不敢妄动,听得到它咻咻的喘息声。
它忽然跑动起来,大概是想逃窜出去,每跑向一个地方,那儿的人便“哄”地一声慌忙闪开,随即又大声吆喝,它只得又返回身去。
最有趣的是,它朝几个女生奔去,那几个女生脸都吓白了,其中一女生忽然急中生智,赶忙撑开一把雨伞,居然把它唬住,也许是它弄不明白这圆圆的东西是何庞然大物,是人类使用的什么秘密武器吗?
坪地右侧是原来煤矿的一个小礼堂,是红砖建筑,几个窗子都安有铁栅,礼堂中央有一张乒乓球台。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把这头野猪赶进小礼堂去。大家便纷纷闪出一个通往礼堂大门的缺口,又一齐大声吆喝:“嗬——嗬——”
野猪的眼睛放出蓝幽幽的冷光,使人毛骨悚然。它居然也看到了那处缺口,便四肢用力,身子一纵,像一发炮弹似的带着风声,“飕——”地一声从那缺口处窜过,直扑进门里。
几个男知青早已拿过铁镐、铁钯,迅速地跟了进去,迅速地把门关严,纵身跃到那张乒乓球桌上,分四方站定。这几个动作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这需要胆量、需要机敏,我真佩服他们。
它一定是被激怒了,狂吼一声,朝桌上站着的人扑了过去,立刻铁镐、铁钯便朝它狠狠地砸下。它把身子往下一探,哀嚎一声退了回去。然而它没有退缩,它一定是恨透这些人类了,它要全力一搏,只见它又呜的一声,将身子一缩,又朝着桌子凶狠狠地猛扑过来。迎接它的,自然是一阵迎头猛击,它一惊,在地上打了个滚,朝人们瞪大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站在桌上的人,丝毫也不敢懈怠,也同样瞪圆了双眼看着它。
它一次一次地扑起,又一次一次地退下,而且力量一次比一次的减弱。最后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后,它便倒地不起了,血从伤口流了出来,不仅身上血迹斑斑,而且身下流着一滩殷红的血。
大家就都欢呼起来,叫着,跳着,嘴里不住地打着唿哨。
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这头野猪,一过磅,竟然有一百八十斤重。
晚餐,大家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次牙祭,这肉不大好吃,尽瘦肉,很粗糙。
这头野猪窜进来时,在山下就把一位在菜园里摘菜的农家妇女咬伤了,几个知青便从食堂里砍了几斤肉,并代表全体知青去看望了她。
我遂常想,在一切创造物中间,没有比人的心灵更美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