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宝像” 肖鹏夫
.
1969年年初,我们那个国营桃川农场解散了,解散的原因一是年年亏损,上级财政不堪重负;二是为了腾出地方,供中央一个什么部来办“五七干校”。后来人家嫌交通不方便,不来了,但我们全场职工在一周内已作鸟兽散,分到了各公社各生产队插队落户。我分到了桃川公社周宅大队上东江生产队。
我们队里有个老社员,说他老,其实还不到五十岁,但他显老,脸上刻满了岁月沧桑。他姓卢(全村人都姓卢),我们叫他卢三叔。
卢三叔是我们队上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说他广见多识是因为他出过很远的门,广西、贵州、云南,还出过国,到过缅甸。但他不是自己要去的,是被日本兵虏去的,给他们当挑夫,一步一步一直走到缅甸。到了目的地,日本人也没有怎么为难他们,每人发了二块银圆,遣返回乡。
当时是乱世,二块银圆,卢三叔根本无法从缅甸回到家里,但跟日本人无法讨价还价。他便流落在缅甸了。他在那里干过各种各样的活,挖橡胶树洞、码头上扛包、当挑夫、抬石头,都是力气活,也攒了点钱。有个缅甸女人想跟他成亲,但他不肯,他想家,想上东江的这个家,母亲,还有一个姐姐。于是,他就回来了。
他回到家时,母亲已死,姐姐已嫁,所幸房屋还在,家中一点薄田,被堂兄弟们种着,也归还了他。土改时,他划了个贫农身份。但不知为何,他一直不娶妻,也许还思念着那个缅甸女人吧。
我到上东江时,冬天还没过去,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田地山峦,白皑皑一片,冷极了。那年不知为何,上面破天荒分了一批煤炭指标下来,我们生产队分了60斤,僧多粥少,分给谁呢?经过社员大会讨论,分给了卢三叔,因为他单身一人,家里的柴禾分得少。
第二天,是桃川镇“赶闹子”(赶集)的日子,卢三叔早早起来,收拾了一担红薯,踏着零琼碎玉,“赶闹子”去了。卢三叔到镇上把红薯卖了,得了六块钱,又到生资部把60斤煤买了,挑着到了供销社百货部,他要“请”一尊毛主席像回去(当时买毛主席像,不能说买,要说“请”)。
那时节,在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兴设“宝书台”,就是将四卷《毛泽东选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堂屋里的一个木版做成的书架上。这书架是专为这四本书设的,别的书不能放在一起。讲究的,还用一块红绸布盖在上面。书架的上方,是毛泽东的画像。讲究的,还在书架的上方,画像的下方,再设一个架子,用来供放毛泽东的石膏像。卢三叔家里,架子早已做好,就是没有石膏像。今天,他想把石膏像“请”回去。供销社百货部里,专门设了一个柜,陈列了各种形态的毛泽东石膏像,有半胸像,正面的、侧面的都有;还有全身像,穿军装的、穿大衣的、背手站立的、挥手向前的都有。卢三叔在柜台前仔细观看了很久,选中了一尊半胸像。
营业员把那半胸像从货架上“请”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又从柜台里取出一条红领巾,端端正正系在那胸像上,告诉卢三叔,这红领巾不收钱,是配送的。卢三叔很满意,付了款,便要营业员帮他包好。那时还没有塑料袋之类的包装物,买东西都是用一种谷黄色的包装纸,挺粗糙的。但营业员说不行,“请”主席像是不能包的,因为有点……
卢三叔听明白了,很理解的点了点头。但他又很为难。因为他要挑担子,箩筐里装的是煤,黑糊糊的,洁白的石膏像总不能放在煤上面吧。营业员也说不行,放在煤上面肯定会弄脏的。那我怎么“请”回去呢?卢三叔一筹莫展。营业员也没辙,想不出好办法。但她告诉卢三叔,别人“请”宝像回家,是用两只手端着,平放在胸前,恭恭敬敬“请”回去的。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两只手端着?卢三叔更做不到了。我要挑担子,总得扶着扁担吧?营业员也说是,不扶着扁担怎么挑担子呢!卢三叔想了很久,想了个主意:我用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扶扁担,行不?一只手端着呀——应该也行吧。营业员回答得有点迟疑,还叮嘱他小心别摔坏了。卢三叔决心已下,遂决定用一只手端着,将宝像“请”回去。
镇上“赶闹子”的人摩肩接踵,挤挤搡搡的。卢三叔一手端着宝像,一手扶着扁担,要从这人丛中过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来来往往的人,碰一下他的箩筐,晃晃荡荡的就使他走不稳。踉踉跄跄走不上多远,大冷天,他的背脊就汗湿了,端宝像的手也酸痛酸痛的,累得够呛。没法子,趁到一个人少的地段,他放下担子,寻思个好法子。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出个实在不应该想到的办法:他把挂在胸像前的那条红领巾,挽了个结连同石膏像一道挂到了扁担上。这样他就腾出了手握住了后面的箩索,就能轻松的挑着担子走,但他的厄运也来了。
在出镇口时,要从“贫下中农治安指挥部”门前经过。两个戴着红袖章,坐在门前闲聊的“治安民兵”一眼看到了卢三叔的“反动行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伟大领袖“吊”在扁担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卢三叔被抓进了“治安指挥部”,先是勒令他跪在伟大领袖的画像前,一遍遍的叩头,一遍遍的请罪。卢三叔从未经过这种阵势,那忏悔词说得不甚流利,于是就挨打,先是有人打他的耳光,用手掌,后来就用拳头、鞭子、棍棒。
……
上东江离桃川镇不远,三四里地。消息很快就传了回去,立即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前面说过,上东江全村的人都姓卢,其实还不止上东江,离上东江不到半里路,还有一个下东江,也全姓卢。上、下东江分属两个村,两个生产队,但都是一族人。那时的偏远山区,宗族观念还是很浓的,尤其在文化大革命那混沌的年月,维系地方的安宁,宗族文化胜于“革命文化”。卢三叔在卢氏家族里,属于高辈分,已是祖公公(曾祖)一辈了。卢氏族人听说祖公公被桃川镇“治安指挥部”的人抓了,打了,那还了得!立马群情激愤,一下子便聚集了一两百号人,手执着各式各样的冷兵器,大刀、长矛、钩镰枪之类,还有好几支赶山的火铳,一齐拥到了大队支书的家门口,要他出头率人把卢三叔救回来,还要“报仇雪恨”。
卢支书的家就在上东江,那么多人拥到他家,群情汹汹,场面混乱极了。
说到卢支书,不得不介绍一下——
在我们大队,卢支书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土改时便参加了工作,后来参军,参加过抗美援朝,从部队转业回来,已是连级干部。先在县委工作,当过县委办公室主任。五九年因为思想有点右倾,便下放回原籍,一直担任大队书记。我们周宅大队,除了卢姓以外,还有其他几姓家族,周姓是最大的,卢姓的人其实最少,是个小族。但卢支书的大队领导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尽管他是因右倾错误回来的,但他曾经的光荣经历,足以化解那不利的因素。而他的工作能力确实也无人能及。特别是在关键时刻,他就越能显示出与人不同的高明。1967年,邻县刮起一股杀人风,谣传“五类”分子(指地、富、反、坏、右)要杀贫下中农,要变天,于是贫下中农先下手为强,将五类分子一家家满门抄斩,连婴儿都不放过,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剩,据说被杀的达两万多人。这股杀人风也波及到了我们县,有的大队也杀了人,但周宅大队一个未杀,有别的大队的人要到周宅大队抓人,卢支书率基干民兵把守要道,把他们挡了回去。后来,解放军部队奉命制止了这股杀人风,惩办了一些为首的罪犯。卢支书在这种混乱的形势下处变不惊,沉着冷静,准确把握政策的能力,亦被人津津乐道。
可今天不同,是本族的人要求他出头,救回被抓被打的祖公公,还要报仇。他如果不出头,他在本族人面前,甚至在其他家族面前,将一文不值。但桃川镇“治安指挥部”是在革委会领导下的合法机构,处置不当,就有与红色政权对着干的嫌疑,也是不得了的事。
在这种情势之下,卢支书再一次显示了他的冷静与谋略。他向报信的人详细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把上、下东江的生产队长叫到房里,告诉他们抓卢三叔的那两个“治安民兵”是桃川大队何家生产队的人,要他们带领族人到何家去,找那两个民兵的家人要人,并嘱咐他们,吵呀、闹呀,怎么凶都可以,但不要动手,除非对方先动手。他料定何家村的人不敢动手,那是个小村,才二十几户人,要打架,不是卢姓家族的对手。卢支书采用的策略,是利用一个古老传统的方法:宗族纠纷。他不想涉及“政治”,不涉及那尊石膏像,在当年那种形势下,那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事。
当卢氏族人浩浩荡荡奔何家去了以后,卢支书带着几个外姓的支部委员和生产队长,还有我们两个外姓的知青,奔公社去了。在公社里,他找到武装部长,还有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说因何家生产队早些日子有人到上东江生产队的山林里偷砍树木(确实在半年前发生过这么一件事),被上东江的人发现了,当时没收了他们的砍刀绳索等,何家的人伺机报复,今天把卢三叔抓到“治安指挥部”,还搞了“武斗”,东江的人闻讯,已去了许多人到何家要人去了,请公社赶快去制止,否则肯定会形成宗族械斗,要出大事。公社领导一听,当然急了。在这个地方,宗族械斗一直是令政府头疼的事,为山林,为草场,为灌田的水,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可能引发宗族纠纷,械斗、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在当今中央一再要求“要团结,不要分裂”的形势下,如若发生械斗事件,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公社领导当即把全公社在家的干部都集合起来赶往何家,这时卢姓族人在何家已经闹翻了天,那两个“治安民兵”的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院墙也被推倒了,吓得那两户人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幸亏公社干部到了,事态才得到控制。事情的结果是:公社领导听都不听那两个“治安民兵”关于石膏像的诉说,派出所也说查无实据,不予理睬。卢三叔让上东江的人领回去。但卢三叔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公社副主任和武装部长一商量,决定赔偿卢三叔医疗费五十元钱,由参与打人的民兵分摊,这样,事态才没有继续恶化。
卢三叔遭此劫难以后,愈发沉默寡言,他原打算安放领袖的架子,也一直空着。那天他“请”的那尊半胸像,混乱之中,竟然失踪了,也不知是谁拿走了。
上面记述的这些事,都发生在几十年前。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记录了岁月的痕迹。只是现在来讲这种陈年旧事,不知是不是还有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