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忆之三 肖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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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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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查一清”运动中,宣传队为了教育我们这些“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其实就是初、高中毕业后下乡的知青),特意组织了一次全场职工参加的诉苦大会。诉什么苦?诉万恶旧社会的苦,诉“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苦。因为我们农场几百知青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没经历过旧社会,宣传队特意从邻近生产大队组织了几个贫下中农出身的社员来诉苦。芦苟生就是其中一个。
芦苟生,我们农场许多人都认识,他是与我们农场相邻的茅草地生产队的社员,住在进瑶山的山口子边。我们进瑶山砍柴时,常常有人喜欢在他家“搭伙”。所谓“搭伙”,就是每人给几两米、一毛钱,请他帮忙把饭弄好,待砍柴的人返回时在他那把肚子填饱,再挑着柴回农场。我们那时在他那“搭伙”,从经济角度而言,他是绝对不划算的。几两米。我们一粒不剩都要吃到肚子里的;一毛钱的菜钱,他要弄三、四个菜,有青菜、山菇、笋子等,而且一定会有一碗香喷喷的烟薰腊肉,分量足有斤把,你说他是不是要倒贴。但他乐意,他爱热闹,孤身一人,平时门庭冷落,我们这些砍柴的知青在他家“搭伙”,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荣耀的事,象过节一样。有时他还会将自酿的米酒拿出来招待,那米酒,香醇香醇的,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与苟叔(我们都这么称呼他)有限的接触中,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平时他多半都是听我们胡吹神侃,而他则默默地为我们切那很呛人的烟丝。有时他也加入我们的闲聊,但他所说的,我们有点不可理解。比如他对从县城修过来的公路就很不满意。他告诉我们,公路未修通以前,自古以来,我们所处的桃川洞(周围是高山,中间是一块平川之地,称为洞,大概是从空中俯瞰的印象吧。)的一带农民,要向官家还粮纳税时,需挑着担子翻山越岭走七十里路才到县城,那时人们借口挑不动,一担只挑三、四十斤,官家也没有办法。自从五八年公路修通了,桃川镇设了粮站,农民要交的征购粮大大增加,“种田的人反而吃不饱了”。
“但是对国家的贡献大了啊!”我们之中也有人反驳他的“落后观点”。
“贡献大抵个*!”他不以为然,“种一年田,饱饭都没得吃,算个啥子哩!”
我们也不和他争辩,认为他没文化,虽然出身贫苦,但思想觉悟不高,也就一笑了之,每逢进山砍柴,仍在他家“搭伙”,心安理得的吃他那香喷喷的烟薰腊肉。宣传队请他来诉苦,他会向我们这些“臭老九”说些什么呢?
苟叔看来对参加诉苦会,态度是很认真的,他特地换上一件细蓝布衣裳,是那种有四个口袋的解放装。这件衣服,是我们农场一个知青送给他的,是他唯一一件细布衣裳,平时,当地农民都是穿家织的土布衣裳的。送衣服给他的那个知青,如今已经被“揪”了出来,胸前挂块大牌子,与其他“牛鬼蛇神”一道,一溜字垂着脑袋,站在诉苦台下,接受严肃的批判。苟叔后来讲,他看到那知青被“揪”了出来,感到很不解,他那天本来想问问他“犯了什么事”,但陪他一起来的大队支书阻止了他,他就被宣传队的人直接请到了台上。
他先是诉说了他在旧社会受的苦。他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为了活命,他四处流浪、乞讨;很小就给人放牛,稍大一点,就给地主家干活,还给木材商放木排,到过衡阳,差点没被淹死。一年年熬下来,直到解放,才翻了身,分了田土,分了房屋。他对共产党、毛主席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讲得很生动,一点也不象平时那个口舌笨拙的他。他说到他的苦难时,涕泪交流,感染得台下的人也一片唏嘘。他讲到分田地时,充满了喜悦之情,他说为自己种田,劲头十足,早出晚归,精心耕作,一年接一年丰收,日子看着过好了。
宣传队长不失时机地领着全场的人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号过后,宣传队长还插入一段评点,对苟叔的诉苦发言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也许是宣传队长的赞扬鼓舞了苟叔,他的底气更足了,发言的声音更洪亮了。但在接下来的诉苦中,却说出了一番令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的话。他的这番话,都过了几十年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说:
“刘少奇这个大坏蛋,都(却)不让我们过好日子,他把毛主席分给我们的田又收了回去,还让我们交好多好多的征购粮,害得我们饭都吃不饱。特别是五八年,搞什么大跃进,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去练铁,田也没得人种,过苦日子,饿死好多人!光我们村就死了十几个,没死的都得了水肿病。刘少奇这个王八蛋,真是坏透了,他头顶生疮,脚底……”台上苟叔慷慨激昂,台下变得一片寂静,连那一排被“揪”出的人,都抬起低垂的头,惊讶地看着台上。宣传队长也被苟叔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弄懵了,一时半刻竟无反响,待到他猛然醒悟,苟叔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宣传队长连忙上前制止“错了,错了,不能讲这些……”
“没错,不会错的,都是事实,都是刘少奇害的……”苟叔却不认为错了,争辩道。
但宣传队长,还有送他来的那个大队支书,再不由苟叔分说,“你不要讲了,去休息。”
苟叔在他们的推搡下离开讲台,满脸都是茫然不解的神色。
以后,我们进山砍柴,仍在苟叔家“搭伙”,当他听到我们告诉他诉苦诉错了的原因后,神色黯然,一言不语地坐在火塘边,拨拉着那烧得“劈剥”作响的柴火。一闪一闪的火光,映着他那黝黑的脸,难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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